陈从点点头,“方才用了药,陛下请太子殿下与洛公,曹大人,韩大人入内议事。”
几人入了内室,这时裴济已经倚坐了起来,待众人见过礼,才提及明日大宴之事,将裴钺托付给了几人。
裴湘说道,“陛下无需忧心,有太子殿下在,出不了乱子。”
今日已是此次秋狝的最后一日,原是作几场的练武行兵,再收个尾,便能打道回府了,不想半路上闹出个这样的茬子来。
亲自见了裴济,对于裴济龙体到底如何的事儿,自然不会有人多嘴去问,如今总不是那等危亡时刻,又无刺杀,但众人心里也有了准备。
等众人退下,裴钺从内室走来,见颜霁脸色不好,忙道,“阿娘回去歇息罢,这里我守着便好。”
颜霁也不想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独自一人面对眼前的状况,虽说裴济并无大碍,但方才车盈来请时,他眼底的慌乱还能没躲过颜霁的眼睛,她怎能由他一人面对这漫漫长夜?
此刻,亦是如此。
“阿娘与你一同守着,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阿娘还是回去——”两人争执间,车盈又走了出来,“陛下有令,召娘娘一见,太子殿下请回罢。”
闻言,颜霁和裴钺都愣了下,但颜霁很快就端正了神色,拍了拍裴钺的手,示意他安心。
裴钺看了她一眼,颜霁笑着对他点头,亲眼看着她入内,惴惴不安的裴钺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内室的烛火映在裴济的面上,颜霁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虚弱,但在裴湘那些大臣面前时,裴济还是强撑着一股劲儿的,这会儿全然都消失了。
颜霁不知道裴济怎会传她,自那日他试图毁约被拒后,两人一面未见。
有时,她觉得两人眼下这般最好,互不相干,也难得清净。
“你还恨我?”
颜霁听见这句话简直要笑出声来,她没想到裴济就是为了说这么无聊的话。
“无事,何必相见?”
说罢,颜霁转身便走。
“你是有谋略的,但你得看清了时候,如今天下初定,绝不是施展你那么谋略的好时候。”
裴济的话留住了颜霁的脚步,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裴济。
“什么谋略?”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谋略,也不知道裴济是怎么想她的,但这些她并不关心,反而有些好奇。
裴济的眼眸似乎要穿透颜霁的内心,他说出了裴钺问的那些奇怪问题。
“这世间,千古以来,本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你说的那些不是过一时幻想。”
颜霁轻笑了声,她没有辩驳,只是静静的听着裴济继续输出他的观点。
本就是两个时代,她能指望什么呢?
事实上,连裴钺大抵也是不会改变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无关时代,也无关男女,权力的诱惑太大,不会有人能轻易舍下。
裴济见她似乎并不在意,可有些事是要说出来的。
裴钺心地慈善,性子也软,注定这一生只能做个守成之君,他并不期望裴钺还能开疆拓土,且如今大战初歇,正是休养生息,耕种传家的时候,没有几十年的囤积,一时间是无法再战的。
颜霁听了,也算是赞同他的治国之策。
当然,对裴钺的分析也很对,他这一生能做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的君王就很好了。
她的那些想法,并不适用于眼下这个千疮百孔的新建王朝。
“你说的有理。”
“日后,钺儿还要你这个阿娘在身旁。”
颜霁点点头,但她明白了裴济的话,愣了下,她以为裴济是在交代遗言。
“你的身子很不好?”
如今裴钺不过九岁,如果他在这里离世,天下必将大乱,便是勉强回到河东郡,留给裴钺的隐患也不小。
少主年幼,必生权臣,数十年后,岂不生出祸乱?
裴济摇了下头,没有回答。
临走前,颜霁看了他一眼,面色苍白,似是疲累至极,想来陈从说的话有所隐瞒。
半月蒿。
时隔数年,颜霁想起了这个无色无味的毒。
这些年她还从没关注了裴济的身体,照理来说,他的身体早应该扛不住了。
那些毒,早应该夺了他的性命,又怎么容他活到今日?
莫非那毒被他解了?
很快,颜霁否定了这个想法,照远山道长所说,依裴济府上这些先生的医术来说,当是探查不到的。
但为什么他能活这么久?
颜霁不解,但无人能解她的困惑。
回到院内,裴钺还没睡下,正歪着脑袋在等她。
“阿娘。”
颜霁看见他,耳边忽然想起了裴济的话。
“他做个守成之君便罢。”
裴钺这一点很不像裴济,他的心肠太软,在这个注定要孤家寡人的位置上,这样的性子是不行的。
颜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快睡罢。”
颜霁等他自己安顿好自己,便坐在了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亮,从圆到缺,又从缺到圆,如今竟快一个月了。
她不适合生活在这里,不仅仅是这里,她是不适合这个时代。
有些东西,是在这块土壤里诞生的,当然最适合这块土壤。
她不是。
她对裴钺说的那些话,并不能对他的未来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拖累他,他只能在这个时代生存,当然要掌握这个时代的生存之道。
她太理想主义了。
那些太理想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时代,自然也不适合裴钺。
她的自以为是,同昔日的裴济并没有什么区别。
屋外的风吹起来了窗外的栊罩上,哐哐当当的装在了墙上,颜霁却没有生出困意,床榻上的人哼哼唧唧,仿佛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第106章
迎着秋分,颜霁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小的牢笼。自那日后,颜霁便不再对裴钺说起那些脱离实际的话了,最多是关心两句他的课业,但到底是什么课业,她再不问了。
裴济的话有道理,她的那些太过理想的想法反而会害了裴钺。
除了看书,颜霁便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法子了。
不想,这日多日不见的裴济竟然亲自走了来。
听见动静的颜霁还没放下手中的笔,但头顶那股子炙热的目光令她不得不放下笔,抬起了头,盯着站在面前阴翳着眼睛,似是随时就要掀起惊涛骇浪的人,颜霁没有说话。
裴济忍着心中的怒气,轻笑一声,他直到方才还不肯相信,但看着面前十分冷静的女子,他忽然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走上前,自顾自的拿起了她面前的书,随意翻了两页,又随手放下。
“你行了这么多地方,可知有一种草药,名唤半月蒿?”
这话出口的瞬间,颜霁就明白了,他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没有回答,只听裴济继续说道,“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能杀人于无形。”
裴济盯着她,但见她神色不变,抬了眸子对视与他,竟是一刻也不再隐藏了,看到她蠕动的唇瓣,他忽然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似乎要验证他的猜测了。
“不——”裴济并没有拦下,颜霁不愿再伪装下去了,她冷冰冰的说出了他想要听到的真相。
“是我,我给你下的毒。”
“可是你怎么还没死?”
“我以为你早就应该死了。”
......她的嘴巴厉害得紧,一句接着一句,裴济只觉得脑袋要炸开一般,心也砰砰的跳动着。
“你是不是要死了?”
她面上露出一种渴望,近乎狰狞的面容,唇瓣一张一合。
“你终于要死了!”
说着,她大笑起来,与往日判若两人。
“不!”
“即便我死,也要你陪葬!”
裴济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她的嘴巴终于闭上,那些刺耳的话语终于消失了。
“阿爹!”
绿云见屋内的情形如此严峻,隐隐觉出了什么,忙命人偷偷去喊来了裴钺。
裴钺这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疯狂的阿爹,他被吓了一大跳,阿娘已经被阿爹强硬的按倒在书案前,阿娘那涨紫的面孔下是阿爹往日宽大温和的手掌,他竟要掐死阿娘不成?
“阿爹!”
裴钺不顾裴荃等人的阻拦,硬生生的跑上前去,拽住了裴济的胳膊,他试图把阿娘从那双可怕的大手里解脱出来。
“阿爹!这是阿娘!是阿娘啊!”
裴济大笑几声,一掌将人推倒,“这等蛇蝎心肠的妇人,怎能做你的阿娘?”
“不!你放开我阿娘!”
裴钺不知道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但他知道如果再不救阿娘,他这辈子就不会再有阿娘了。
于是,裴钺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次冲到裴济身前,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掰动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