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问:“你是何人?”
云晚舟压下心神间的震撼,抿唇答道:“是求道之人。”
“道法万千,所修何道?”
云晚舟答:“有情道。”
那只眼睛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可惜。可惜。”
云晚舟皱了皱眉,唇瓣翕动,想问它在可惜什么,那只眼睛却倏而迸发出一道白光,恍了他的视线。
云晚舟再恢复意识时,周遭赫然换了一幅场景。
天梯没了,天门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虚无,而他立于正中,不知该往何处。
耳畔忽而水声四起,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踱步,朝他走来。
对方一袭白衣,身影似松如柏,行走间步步生风,似要与这虚无缥缈的天地融为一体。
云晚舟静静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双熟悉的眉眼,恍然间与梦中那道身影逐渐重合,耳畔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最后化成一声喟叹、一句慰语,“小五。”
云晚舟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灵魂遥遥上升,只留下僵硬躯壳,思绪凌乱地想要为眼前的事理出因果。
他觉得像在梦中,却察觉到穹桡身上那层熟悉的灵力波动,微弱且真切存在着。
故人重逢,比震惊怀念更甚的,是近乡情怯。
直到穹桡走近了,近到云晚舟一抬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身体,埋进他的怀中,就和二十年前一样。
穹桡面容未变,笑容一如既往温柔和睦,“怎么?不过数年不见,连师尊都认不出了?”
一句话,跨越了流年似水,跨过了那夜暴雨中的血与泪。
好半晌,云晚舟才扯了扯唇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认得。”
当是有许多话的,可喉头哽咽,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穹桡盯着他瞧了半晌,眸中透着怀念与怜惜,好像透过他看向曾经,最终只剩叹息,“罢了。说说你吧。”
“数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害得为师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云晚舟脑中乱哄哄的,想问穹桡为何在此,想问眼前是梦还是真实,最后却只牵强的扯了下唇角,“师尊没变。”
岁月更迭,却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是芝兰玉树,温风和煦。
穹桡宠溺地笑了笑,抬手想要如从前般摸摸他的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顿在了半空,“当年我离开时,曾在你身上留有一片神识。如今不过残魂一道,时间有限,便先说正事吧。”
云晚舟眸光颤了颤,没有吭声。
穹桡倒也不介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我寄存在你的识海,感你所感,知你所知。我一直盼着你平凡安乐,未想你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
穹桡浑身是血,将自己的弟子搂在怀中,声音近乎被外头的轰鸣声埋没。
“万不要活得如我这般……”
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周而复始。
穹桡目光先是惆怅,后又释然地笑了笑,“但你做得比我好。你护住了魇石,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天道的眷顾。为师很欣慰。”
云晚舟指尖颤了颤,心里千疮百孔。
可你不在。他想告诉穹桡。
穹桡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薄唇翕动继续开口,“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飞升一事。”
云晚舟神色挣扎,不知在别扭什么,最终其中一端占了上风,没有继续缄默不言,“师尊请讲。”
穹桡听出了他话中的恭敬疏离,眸中萦绕着淡淡伤怀,顿在空中的指尖一缩,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你可见到了天道?”
“是。”云晚舟道。
“天道说了什么?”
提到此处,云晚舟拧了拧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两声‘可惜’。”
“那便不会错了。”穹桡恍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挥,云晚舟身上方才萦绕的金光再现,“我不久前曾为你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你功德圆满飞升在即,却不知为何仍有一劫未过。”
听出穹桡话语中的担忧与关怀,云晚舟神色未有动容,语气缓和一瞬,“师尊请讲。”
“浮生千劫,劫数万千,此乃天机,凡人难扰。我虽算不出你的此劫为何,但知此卦凶险,恐有不利。”
“请师尊赐教。”
穹桡抬指捏出一道白色的光点,莹莹晃晃,散发着淡淡的灵力。
云晚舟掀起眼帘,对上穹桡认真沉重的视线,“我如今不过残魂,帮不了你太多。此乃我这些年精力所在,望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话落,穹桡指尖一抬,那光点虽心念而动,飘进云晚舟胸口。
第117章 相思
浑厚的灵力带起一股暖意,包裹了云晚舟全身,一柄抚平了心底的悲伤与苦痛。
恍然间,叫他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好似穹桡还是那个穹桡,苍穹山也还是那个苍穹山,他可以无忧无虑做自己的云小五,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承担。
不知是不是多年相处带来的默契,穹桡眸光微动,若有所感。
虚无缥缈的天地间,裂缝横生,密密麻麻的伤疤裂痕从穹桡脚下蔓延,不多时就让他面目全非。
英俊不再的脸上,唯剩一双眼睛仍有温存。
穹桡的声音穿过层层岁月,好像从未离去,“小五。”他唤,声音很轻,“你可在怨我?”
颤抖从指尖开始,到手臂,到全身。
穹桡刚走的那段日子,云晚舟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
每每闭眼,便是看到穹桡浑身是血倒在眼前,而他除了哭喊无能为力,在梦中喊到嘶哑,再陡然惊醒,唯剩喉间铁锈味蔓延,哽咽着好似要呕出血来。
余光瞥见没有点燃的灯火,又想起曾经。有次他听到自己泪痣带来的谣言,一度想要用刀尖剜去,结果不小心以为伤了眼睛,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后来知道闹了笑话,却依旧怕黑。
于是每到夜里,穹桡会提前点燃他屋里的灯火,为他留一束光亮。
如今却没人给他点灯了。
云小五蜷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盯着蜡烛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清晨第一束光照进屋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麻木的穿衣洗漱,推开房门独自在院中练习穹桡生前教给他的剑法。
穹桡擅作主张以身殉道,徒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苍穹山,看着院中花开花落四季轮回,怎会不怨呢?
云晚舟素来擅长隐痛,此刻却像被抛弃的稚童,抖落的睫毛下眼眶泛红,“我……”
穹桡看出了他的为难,没再逼问,自嘲着摇了摇头,“你不想说便不说吧。”
穹桡抬起头,望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地。
这里是神识虚无所在,天地浑然一体,不分昼夜。
残留的魂灵向前受到什么感召,一点点消散于四周。
云晚舟脚下开始有了实物,一寸寸化为棕黄色的土地。
穹桡的魂灵越来越弱越来越淡,即将消失殆尽时,克制许久的手终于再次落在了云晚舟的发顶上,像许多年前一样,“小五,力所能及,方得自在。”
“余下的,便有缘再会吧。”一声喟叹,虚无寂灭。
云晚舟眨了眨眼睛,再抬头时,又回到了那片林中,没有天门,没有天道,也没有穹桡。
有的只是一群年轻的弟子,面色担忧地望着他,“仙尊,仙尊?”
云晚舟倏而回神,下意识抚上眼角,好似做了一场绵延冗长的梦,如今梦醒,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见他动作,风隐松了口气,“仙尊是怎得了?方才我等唤您好多声也不见回神。是除那魔物时受了伤?”
“无妨。”云晚舟悄无声息缩回手指,嗓音淡淡,“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魔族?”风隐想到云晚舟提到魔族魇气流窜。
“不是。”云晚舟摇了摇头。
魔物已除,风隐镇的百姓还在等着,他们此刻理当回去,将殷惑的事情一并告知。
镇长为魔物所扮,真正的殷惑许是早已死在了某场妖邪作乱。
云晚舟抬起眼帘,眼前是一众等着他发话的弟子,“此次邪物作祟,百姓忧患已除,尔等随我回镇安抚百姓,回山上报。”
“弟子领命。”几人齐声应下。
风隐拱手作揖,抬起头时欲言又止,“仙尊,弟子方才瞧见您身上……”
云晚舟瞥向他,心中掂量一番后,摇了摇头,“除邪祟时的法术残留,无甚大碍。”
修真界久无人飞升,他此次劫数未定,贸然告知恐引起不小的风波。他也不想借此事引人注目。
风隐也不知信了没有,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是弟子多虑了。”
如预料中的一样,风隐镇的百姓聚在村口,瞧见他们归来远远就迎了上来。
得知殷惑的噩耗时,有人错愕,有人惊恐,还有人红了眼眶抹了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