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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遗咎 > 第51章
  吾掠没说什么。
  蒋宜周看着他的脸,心里涌上的情感很复杂。
  吾掠已经很多年没离开吾家村了,今天陪着他来到这千里之外,来见一个根本不想见的人,他没有手机,孤零零地过来,坐在这儿连个聊天消遣的方式都没有。
  蒋宜周突然就很想抱抱他。
  但他克制住了,俯身牵起吾掠放在膝上的左手,微微使力,道:“走吧。”
  吾掠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问:“去哪?”
  第61章
  “去洗漱。”将人拉起后,蒋宜周就及时收了手,在前面带路,“早就过了你平时洗漱睡觉的点了,况且今天还赶路,一身汗。”
  周勤勇住的这间套房设备齐全,洗手间挺大,有单独的淋浴间和卫生间,宽阔的洗手台上摆放着洪稚云早就备好的洗漱用品。
  门很隔音,关上门之后,只能听到排气扇的嗡嗡声,让不宽阔的空间显得封闭安静。
  蒋宜周靠在洗手台边,默默地看吾掠撕开包装袋,取出牙刷,往上面挤牙膏。
  习惯了乡下昏黄的灯泡照明,医院洗手间冷白的顶光照在吾掠脸上,连脸颊上微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辨,表情也显得比往日冷淡得多,蒋宜周突然有点不适应。
  吾掠打开水龙头,低头往漱口杯里接水。
  借着水流的哗啦啦声,蒋宜周轻声开口:“你今天留下……是因为爸爸吗?”
  吾掠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关了水,“嗯”了一声,言简意赅:“他没剩多少时间了。”
  将死之人的请求总是很难拒绝的,从小到大他经历了很多次亲人的过世,在同村人的丧事上也帮忙挖过坑、抬过棺、下过葬,很明白死亡的意义。
  蒋宜周眼底又有热意涌上来,但忍住了,小声问:“你伤心吗?”
  吾掠握着水杯,看着他,眼神复杂,没回答。
  蒋宜周垂下眼睛,注视着台面上溅上的水珠,道:“我今天……看到你的那些信了。”
  肖在渝出现得突然,吾水珍出现得更猝不及防,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收拾行李赶他走,所以根本没时间收拾那一堆凌乱的信件。
  吾掠又“嗯”一声:“我看到了。”
  “我不是故意的。”蒋宜周道歉,迟疑一秒后,缓缓道,“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爸爸想见你,应该是有一直惦记着的心愿或者安排,你能留下来,我很感激,也……很高兴。爸爸肯定也是。”
  吾掠对此不置可否,沉默了会儿,说:“你别太伤心。”
  就像一个撑到最大限度的气球,最薄弱的地方被一团苍耳轻轻滚过,突然就爆裂,蒋宜周心里的伤心几乎在一瞬间就再也压抑不住。
  对于周勤勇的病情,他又惊又惧,没敢在蒋惜文面前哭,是怕本就脆弱的母亲更加悲伤。没敢在周勤勇面前哭,是怕把周勤勇最后的一点向生的斗志都哭没了。而他心里也突然迷信起来,很怕越哭情况就变得越糟糕。
  今天一整天,纷乱的状况接踵而至,完全超出了他平时的应对能力。可他根本没时间耍小性子,只能接受发生的一切,尽力让结果往大家都好的方向转变。
  他捂着脸,挡住滚滚下落的眼泪,哽咽道:“没关系的,我的伤心不重要,你的伤心更重要。毕竟,你才是爸爸的亲儿子。”
  就算当初被父母告知真相,他除了惊讶,以及被父母隐瞒的愤怒,从未有过“原来我不是爸爸的亲儿子,爸爸以后会不会不再对我好”的忧虑,在他心中,周勤勇就是他的父亲,唯一的父亲。
  直到今天被蒋惜文告知真相的前一刻,他始终以为,在周勤勇心目中,他和吾掠是一样的,甚至他更重要。所以他对吾掠一直抱着深深的歉意,对于抢占了这么多年的父爱十分羞愧。
  没想到,人在病榻上,最想见的依旧是亲生儿子。
  没事,这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蒋宜周能理解。
  他并不怨恨,只是觉得很委屈。
  他难道是什么很不讲道理无理取闹的人吗,难道他的关心就一文不值没人在意吗,明明可以直说的事情,为什么要骗他呢?
  有人拉下他眼前一片潮湿的手腕,接着,他被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吾掠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我对他没有感情,他对我也一样。我们都把彼此当陌生人。”吾掠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你在意这些,真是个傻子,我这么觉得,他肯定也一样。”
  谁知,蒋宜周眼泪流得更凶了:“果然……你们俩这么像,你能猜到他想什么!果然是亲父子,想的都一样!”
  “嘘。是我说错话了。”吾掠拍拍他的头,无奈地将人放开,“再哭就要被听到了。”
  蒋宜周果然倒吸一口气,收了声,顾不得抹眼泪,小心翼翼地打开卫生间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隔着小客厅,病房很安静,周勤勇没被吵醒。
  他放下心来,无声地把门重新关上。
  吾掠拧干毛巾,递给他:“擦擦吧。”
  毛巾刚用凉水冲过,很舒服,蒋宜周敷了敷眼睛和脸,想起另一件事,拿下毛巾,忐忑又迟疑地问:“你留下来,是不是代表……已经原谅我了?”
  吾掠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不会留很久。”
  这话背后的意思蒋宜周当然明白。
  周勤勇没多少日子了,等他……吾掠大约就要回去了。
  想到这个,蒋宜周就又难以抑制地悲伤起来,只是不等这感伤的情绪占据大脑,眼前就出现了一根牙刷。
  蒋宜周:“?”
  吾掠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把挤着牙膏的牙刷塞到他手里,接着是水杯,说:“洗漱吧,我先去外面守着。”
  第二天蒋惜文一早就到了,给两人带了早饭。看她的脸色,蒋宜周就知道即便是回了家她也没能好好休息,但他对此也毫无办法,唯有心疼。
  在他的坚持下,接下来的几天都由他守夜。
  或许是医院的特效药见效,几天后的早上,周勤勇醒来后气色恢复了些,看上去比前一天精神不少,说话也不那么吃力。
  等蒋惜文到医院接替他后,蒋宜周准备去办公室等等,问问医院院长和主任,周勤勇眼下的情况是不是有一点点好转的迹象?
  然而,刚来到走廊上,跟在身后的吾掠就把他拉住了。
  “别去。”
  吾掠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往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带去。
  蒋宜周一头雾水:“为什么?怎么了?”
  这儿少有人至,吾掠停下脚步,望着一脸疑惑的蒋宜周,问:“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他难得显出几分犹豫之色,在蒋宜周茫然的眼神里,说,“返阳。”
  蒋宜周更不解了:“这是什么?”
  “我外公去世前,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早上,他突然精神很好,拄着拐杖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过了没两个小时,人就去世了。”吾掠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们那儿土话叫返阳,书面一点,叫回光返照。”
  这下蒋宜周懂了,这个词他只在小说和电视剧里见过,头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到。
  他静了好一会儿,努力平复情绪,可嗓音还是无法自控地颤抖:“你在胡说什么啊?”
  医生不是都说了,坚持坚持的话,还能撑一段时间吗?
  “他想见的人都在。”所以可能心里的那根弦就松了,吾掠没细说,只拍了拍蒋宜周的肩,“回病房去陪着吧,有任何消息医生会主动告诉你的。”
  蒋宜周刚想走,却停住了脚步,回头,眼神无助:“你刚刚只是随便说说的,对不对?”
  他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吾掠几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该乱说。我陪你去找医生。”
  最后,蒋宜周还是回了病房。
  病床上的周勤勇正低声说着什么,蒋惜文只不住点头。
  见两人进来,周勤勇温和的目光落到蒋宜周身上。
  “让我和周周单独说说话吧。”
  蒋惜文笑着起身,背对着周勤勇的角度,蒋宜周注意到她瞬间就红了眼眶。
  于是蒋宜周原本就沉到底的心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更加窒闷。
  原来……妈妈已经有了预感,那么,爸爸想必对自己的情况也很清楚。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俩,蒋宜周坐到病床边,轻轻喊了声“爸爸”。
  周勤勇抬起冰凉瘦弱的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声音缓慢:“周周是不是讨厌爸爸了?”
  第62章
  蒋宜周连忙摇头:“没有。”
  周勤勇有些无奈:“明明有心事,却不跟爸爸说,还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可不像你。”
  蒋宜周红着眼睛,努力挤出笑容:“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您才是我们家最大的宝贝,乖乖养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