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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门之外,是喊声震天的操练声,是细碎断续的密谋声。
  操练着如何取自己的项上人头,密谋着如何让自己溃不成军。
  季向庭饶有兴致地听着,一双眼睛弯起,牙关用力,便又添一道痕迹,刻在冷玉皮肤上,醒目得厉害。
  瞧,应寄枝哪是什么月亮,不过是浸满红尘的碎玉。
  门内,只有布料摩擦的轻响,合着连绵不断的雨声,靠得极近的两个人,像极了一对爱侣。
  他在这样的寂静里问应寄枝:“那你呢,你想杀了我么?”
  季向庭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答,只记得自己被抵在门上,疼痛缓慢地蔓延开来,既让人清醒,又叫人失魂。
  他在这样的颠簸里喘息不已,笑音断续似受不住的泣声:“可别……这般要我性命……嗯!”
  话说一半,被应寄枝咬在脖颈,一口气便被撞散了。
  汗水流入眼眶,让一切都晦暗不明,晃得他头晕。
  强烈的恶心感让他的神魂再次被拽回,季向庭大口大口地呕着血,一身红衣艳得摄人,盯着应寄枝衣襟处没有遮掩好的一点红痕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显得骇人又诡异。
  他怎么就差点忘了,离开他,应寄枝那张美人皮下的怪物模样便藏不住。
  他本来就是个……无情无心的怪物。
  既然他同这些人一样,都想要自己的命,又凭什么置身事外?!
  季向庭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强烈的恨意烧得他浑身作痛,只有拖着别人一起撕心裂肺,似乎才能好受些。
  他要应寄枝陪他下地狱。
  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做了几个口型,应寄枝如有所感地抬头,朝自己走近。
  无数应家军开口阻拦,少主却充耳不闻。
  断裂的脊骨中爆出灼目的强光,整个天地都开始震动,连应长阑都不得不后退两步避其锋芒。
  唯有应寄枝一步一步走到季向庭面前,毫不停顿。
  季向庭看着他,唇角带笑,尾音习惯性地上扬,熟悉他的人一眼便能认出,那是昔日俊朗少年惯有的肆意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句怎样恶毒的话。
  “少主,我再送您最后一份大礼……望您,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轰然巨响炸开,季向庭整个躯体便如破碎瓷器一般碎裂开来,化作万千光点消散于空中。
  只是可惜了,不能亲眼见到千年鼎盛的应家轰然溃败的模样。
  积郁许久的雨终于落下。
  《天启风云录》载,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应都原血战,叛军首领季向庭一人当关,中数剑不退,终因奸细所败。应家家主应长阑欲生剖其剑,垂死之际季命剑认主,赠剑于少主应寄枝。三日后,应寄枝即位,再二日,遇刺,下落不明。
  季向庭飘在茶馆房梁之上,百无聊赖地听着说书先生谈些陈年老调,长叹了口气。
  这一生汲汲营营,到头来什么没做成,也什么都没带走,如今连自己手边的瓜子都不能嗑个尽兴。
  他原以为自己困在这座茶楼之中,多闻闻茶香,心气也就平下去,甘心下辈子庸庸碌碌一生。
  可若是再来一次,该骗的该恨的也一个都不会少。
  如此偏执,怕是孟婆汤都要多喝两碗。
  想到此处,季向庭自嘲一笑,口中喃喃:“这阎王爷可当得真轻松,我这辈子好歹也算是功过相抵,总不能去那畜生道吧?”
  季向庭刚编排完阎王,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之间整个魂便被扯着往一处拽,颠得人恨不得再死一次。
  怎么也算是个神仙,这也忒小心眼了!
  第2章 冷香
  泰荣一千零六十二年春夜,应都原一处宅邸内一片缟素,雕花精致的大门两侧立着几尺高的丧幡,风一吹漫天纸钱飞舞,更显凄凉。
  然细听之下,便能听见宅邸之中靡靡之音绕梁,时有娇俏笑声传出,纸窗之上窈窕人影晃动,将这死者为大的悲痛之意破坏得一干二净。
  有商户收摊经过,瞧上一眼这醉生梦死之景,只能愤愤留下一句家门不幸,便嫌恶地绕道离去。
  宅邸内,一年轻公子横卧在矮塌之上,仰头喝下怀中美人递来的琥珀酒,低声同人调笑两句,一双眼睛却不时朝另一侧瞥去。
  暖玉铺就的地面上正跪着一位模样英俊的青年,挺鼻薄唇出落得一副好皮相,若非此刻双目紧闭毫无意识,怕是还能再添三分颜色。
  年轻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顺势往下流连在青年胸口敞开一小半的衣襟处,若隐若现的风景勾得人极不得体地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将视线收回,落在正候在一旁满脸赔笑的鸨母身上。
  “货色不错,只是听说不大听话,跑了几次?”
  鸨母拧着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笑道:“公子,您也知道这样的货色来路必然……性子烈些也正常。公子如此威武,再难驯服之人,也不在话下。”
  年轻公子被捧得飘飘欲仙,懒散地站起身往前走上两步,隔着香炉升起的青烟伸手捏住了青年的下巴:“滋味尝足了,自然就不会跑了。”
  身旁侍奉的小厮极有眼色地起身,将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塞入鸨母手中,对方顿时眉开眼笑,又说了两句讨巧话,便摇着团扇一步三晃地离去。
  沉浮之间,季向庭只觉喉中烧灼不已,仿佛含了块烧红的炭,叫他咽不下吐不出,连带着头也作痛。
  偏生耳旁絮絮碎语一刻不停,下颚又不知被谁狠狠掐住,饶是他脾气再好,此刻也不免心浮气躁。
  头一回投胎,若知阎王爷如此记仇,他必定多说几句好话。
  季向庭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外强中干的面容,他神志尚未清醒,便听到那句惊世骇俗的调戏,惊骇之下将眉目间三分的熟悉看成了八分,心里顿时一毛。
  见鬼了,应寄枝养男宠了!
  年轻公子见那双桃花眼睁开,未语先有三分深情,眼中惊艳之色尚未退却,便听青年沙哑的嗓音响起:“放手,安静点。”
  话音刚落,偌大府宅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直不动,伶人们张着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季向庭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模样痛苦,到处揩油的手像是被一阵巨力强行卸下,此刻怪异地垂在身侧,却一声痛叫都发不出来,涨红了一张脸瞪着自己。
  他未动武,在场的这些姹紫嫣红也没一个内有乾坤,也就只有眼前这位绣花枕头身上,有一层浅薄的灵气,换作稍微有些道行的,便能叫这纨绔子弟吃尽苦头。
  只有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倒是奇了,他何时有了一语成谶的能力了?
  这异术来得奇怪,此刻倒是不好收场,季向庭眼眸转动欲将此事遮掩过去,便感应到自府外而来的熟悉气息。
  厚重木门被大力吹开,暖风四散却化不去来人身上的寒意,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眸划过屋内的莺莺燕燕:“应二公子,服丧期间,还望收敛些。”
  此人来去匆匆,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众人心中却分量极重,即便被限制了行动,也掩饰不了苍白的神色。
  季向庭站在屏风之后,听见声音眯了眯眼,藏在衣袖中的指尖一动,一缕灵力逸散,恰到好处地解了落在屋内众人身上的禁制,将一口黑锅扣在了这位煞神头上。
  此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常伴在应寄枝身侧的近侍之一,名唤夜哭,专掌应家戒律,说是一双手泡在血池里都不为过。
  本该死在自己剑下的人如今活得风生水起,模样还年轻了不少,季向庭仰头望着屋顶描金的横梁,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恼火又有点兴奋,还带着些许好笑,大仇未报的执念果然深入骨髓,竟是就这么重头活了一遭,兜兜转转也没离开应家。
  老天都在帮他,这一世的仙门四家,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待季向庭有多少感慨,屋内呜咽声渐响,美人啜泣着扑进应二公子的怀中,梨花带雨地诉苦,但公子爷神色难看,显然没了兴致,粗暴地将美人推至一边,抬手便将酒壶掷了出去,一声脆响惊起一池惊叫。
  “不过是个无剑的废物,以为杀了他爹就能坐稳应家家主的位置了?他夜哭不过是条应家的狗,也敢给本公子立下马威?!”
  木门再次掀开一条缝,伶人们都是场上泡出来的人精,哪会不懂眼下境况,福了福身便从殿上退出去。
  身上缠得死紧的麻绳被侍从悄无声息地解开,季向庭笑着低声谢过,看着那人耳根掩饰不住的红挑了挑眉,顺从地缀在队伍最后走了出去。
  买下他的公子季向庭并无太大印象,想来是应家哪一脉的旁支,可即便如此,这处宅邸也仍旧大得可怕,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不精致,足可见应家的权势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