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树的树影高耸茂密,有的根在身后,有的根在头顶,还有的和香港的细叶榕一样嵌在墙上。不管哪个,统统都长上去,伸高高,盘结在头顶形成绿色的天幕,让你再分不清哪一片叶子来自于哪一棵。
下面几层楼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开了麻将,重庆话讲得热闹亲切;上方枝头的蝉叫了一天,终于歇了声;身边两个小的吃着吃着攀比心起,赛着背顺口溜,一声比一声嘹亮。
从未有过这样炽热烈阳般的夏天。
祝青笑着挖完了最后一勺凉糕,自在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罐啤酒——不冰了,但还算凉。
来重庆之后,他似乎爱上了冰啤酒,没办法,吃烧烤不喝点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以前菜稍微辣一点都能飙出眼泪,自从去了趟火锅店,一个微辣的红油锅就把他调理好了,能吃的辣度直接上升了一个档。
他故意晃了晃罐子,再拉开拉环,表演了一个啤酒发射。
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祝青也笑,然后面冲着对街亮灯的冰粉店,仰头喝下了一大口。
还没咽下,店门帘子撩起,刚才去买辣条的小孩儿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挥着手里的东西叫“阿青”。
祝青一抬下巴,吊儿郎当地问他叫唤什么。
小孩儿满头的汗,还没到跟前手已经指上了那行字。
他拿着一张做得颇为艺术的海报单,上头印着“香港”。
“是你们香港来的剧团,就在大剧院演出!”
他说话时刚好有一辆黄色法拉利嗖地开过,亮眼的黄划过铜版纸的反光,照见了上面最大的那列标题。
“暗恋桃花源”。
剧团真的来重庆演出了?
祝青捏在啤酒罐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易拉罐顿时瘪下去一个凹坑。
他像个迟钝的学生,在几声叽叽喳喳的提醒里,仿佛终于听清了老师的话,慢了好几拍才说道:“是啊,香港来的。”
他点一点某个主演的名字介绍道:“我朋友。”又滑到下头一栏小字:“我学姐。”
“原来都是你的伙伴,那你是不是要去看看他们啊!”
“看……”祝青被问得愣住一瞬,淡淡地又饮下一口泡沫,“再说吧。”
“为什么再说啊?”小孩儿不懂成年人的搪塞便是不可说,一个劲儿撺掇他去,“我还没看过话剧呢,我爸妈电影院都不带我去。”
“怕你爱上电影艺术?”祝青打趣。
旁人插嘴揭短道:“是他太吵了!看电影还放屁,臭得旁边人换座位!”
“你胡说!”
同伴补刀最是致命,祝青笑得差点从隔离桩上栽下去。
“哎呦我的天,你下回去看电影前能不能少吃点?”
“我才没有呢……”
“他的屁就是天下第一多!放起来不带停……”
几人乱糟糟说着玩笑话,没想到起哄过了头,那个拿海报的孩子叼着辣条,瘪嘴嗤了几下,忽然一眨眼,掉金豆子了。
祝青急忙收了笑脸:“哎哎,怎么哭了?”
“我没有在电影院放屁……是他们扯谎……”
“是是,没有没有,没放……哎呀就是放了又怎么了,证明我们肠胃好,消化灵,”祝青冲旁边人轮番挤眼睛,“是这么讲的吧?”
围着那几个也不好意思再架秧子,怯声怯气地围了过来,也不说话,一双双手搭在哭的那个肩上,猫儿似的挠抓。
祝青这会儿倒像个大人了,手一伸拉住小孩儿,把他夹在腿中间,又搂又哄,甜言蜜语说得一头汗。
“……别哭了,他们抢你辣条了。”
那小孩儿也是一头一脑的汗,但还想在祝青怀里赖一会儿,故意刺刺拉拉地抽泣,这一听当时就直起了身子。
另一个倒机灵,趁乱真从他袋子里抽了根辣条走,引得当事人立刻擒贼而去,再也顾不上哭了。
猴孩子终于走远了,祝青松了口气,撩起衣服下摆荡了荡。瘦韧的腰腹上一滴汗迅速一滚,滑进了裤腰里。
太热了,都大半夜了还这么热。
明天白天绝对不能出门。
他心里转着心思,不妨有个孩子没去跟着闹,捡了地上丢的海报坐到了他旁边。
“祝老师,”他性子稳,从来不和旁人似的没大没小,端正地叫祝青,“你在香港学的是拍电影吗?”
“差不多吧,怎么了?”
“那你来重庆,是像电视里说的,找那个……灵感吗?”
祝青扇风的手一顿,看见一双熠熠闪光的眼睛,突然走了下神。
“不是,我是来,”他定睛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有个朋友跟我说重庆很好,叫我有机会来看看,我就来了。”
“那你还要回香港吗?那天我听大人说,你就住到八月底。”
“嗯,但是我不回香港了,去纽约。”
“出国?那么远,你要去纽约拍电影?”小男孩惊讶非常,“是好莱坞?!”
“不是,去上学,”祝青啼笑皆非,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下,“而且好莱坞也不在纽约。”
“那你以后岂不是要做导演了?”
“再看呗,做导演挺累的呢。”
“好酷啊!!”最稳重的孩子跳了起来,情不自禁开始给他鼓掌,“你会拍出《哈利波特》那样厉害的电影吗?”
“那个有点困难啊……”祝青为难地“呃”了一声。
“不拍《哈利波特》也行啊,”小孩儿倒挺捧场,举起手握拳冲他,“你以后要是拍电影,我肯定会去支持你的,买两排座位的票,请朋友去看!”
“那我以后就拍一个,嗯……”祝青被他勾起了无限的遐想,幼稚地咂了下嘴。
他嘴唇一抿喷出股急速的气流,额发也随之扬起。
眼神亮晶晶的:“……拍一个和重庆有关的故事你看怎么样?”
“和重庆有关的,什么故事?”开口的是初三那位最大的哥,输了一局游戏也来加入对话。
这个祝青倒没想过。
但是不知怎么,他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了一个人的脸。
“就拍一个,一个重庆人,去香港旅游……然后遇到了一个,香港人……”下意识的,从他嘴里讲出了故事的开头。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们相爱了。”祝青合拢掌心,双手紧紧交握。
“再然后呢?”
“再然后,重庆人回到了重庆,香港人继续生活在香港,”两掌击出清脆的一声,又分开,祝青摊开手道,“遇到终生所爱,再痛失所爱,最后一切照旧。”
“啊?那他们再也见不到了吗?”
“这也太难受了吧……我妈说现在人都爱看大团圆的故事。”
“讲故事嘛,有he就有be,这也是没办法的……”
夜里,祝青回到了出租屋,洗完澡一身清爽地躺在了床上。
那张海报他还是带了回来,放在餐厅的桌上路过了三次,才把它拿回了房间。
现在这张纸盖在他的心口处,正被电扇的风一下一下地沿边角掀起。
祝青的手盖在上面,微凉的纸张贴住指腹——空调的制冷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
他翻了个身,想到自己信口编的故事,又很快忘记。
然后一个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中午醒来,他趿着步子先去冲了个澡,出来之后头发也没有擦,任发梢滴着水,坐在桌边把演出的票买了。
《暗恋桃花源》在内地的首演定在了重庆。
前期宣传很舍得砸钱,一路上过去,道旗声势浩大地铺了很远,据说还从台湾请了原班底的演员到场造势——所以尽管行业不景气,又赶上高温天,票还是卖光了。
祝青来看演出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后半程退出本已很对不住剧团,哪好腆着脸再影响他们工作。
买张后排的票,当个纯粹的观众也挺好的。
他穿一身黑色,轻便帆布鞋,戴黑色鸭舌帽,就差再戴个口罩遮掩身份,唯恐遇上剧团熟人被认出,免去不必要的寒暄——就这样,还被好几个人搭讪,以为他是哪个低调行事的男演员,特地作此种装扮来给好友捧场。
祝青讪讪地摆了几回手,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的欲盖弥彰。
啧,早知道捂个口罩,装成感冒就得了。
首场演出意料之中十分成功,哪怕是后排观众也很沉浸,前后左右时不时传来笑声抑或哭泣。
这剧目祝青排了许多遍,原剧也拉片到不能再细致了,倒没有特别的多愁善感,只安然地欣赏,结束了离场。
因着满座的缘由,散场时人流动得很慢,他被困住动弹不得,见前方还在拥挤,干脆拐道去了下洗手间,又磨磨蹭蹭洗了半天手,再出去,人果然见少。
祝青压低帽子走出了门,顺手抽出一根烟想点,见人群还未散得彻底,正聚在一起打卡拍照,只得又收了打火机,只把烟叼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