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完,我想听。”宋存想了解老太太的过去,他在老太太病了之后才意识到,她不是生来就做了姥姥,她曾年轻过,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少年时代。
“不说。”老太太继续扒饭。
可能是因为这场无厘头的闲聊,这天午后,老太太做了一个梦,梦见穿越回了自己的二十岁。
梦里,她还是年轻模样,黑色有型的卷发齐肩,一身白裙芊芊动人,她和他在火车上相遇,互通姓名。
“邹福琴,就叫我小琴吧。”
“覃思礼,嗯……”他说,“你也可以叫我小覃。”
“小琴,小覃。”邹福琴来回指指他俩,忽然开始狂笑。
“是很巧……”另一个小覃被她感染的也笑了。
覃思礼那天穿着一件海魂衫,一条黑裤,一双胶皮底的自由鞋,人看着干净清爽,就是鼻子上那副圆镜框的眼镜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傻气得极。
邹福琴笑完了问他:“你眼镜多少度?”
“三百多。”
“配一副很贵吧?”邹福琴心里,只有知识分子才会带眼镜,但覃思礼除了名字听起来有点文化之外,人看着跟这副眼镜的档次很不般配。
“嗯,但看不清……没办法……”
“我带带?”
“行。”
“哎哟好晕!”
从眼镜话题开始,二十岁的邹福琴和二十三岁的覃思礼就这样在从海城开往川渝的绿皮火车上正式相识了。
覃思礼左耳听力很差,是小时候发烧烧坏的,于是邹福琴每次只走他的右边。
“今天怎么样?”覃思礼用帽子帮她挡了挡刺眼的眼光。
“就那样,人家说我学历不够,轧钢厂也不缺人。”她仰起头看那帽子一眼,心想着得尽快找个落脚地,在覃思礼那里,已经快借住一礼拜了。
“没事,慢慢来。”覃思礼这一天怪怪的,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不能总麻烦你。”
“不麻烦。”这句却挺坚定的。
很快,梦里换了场景,白昼换黑夜,这是邹福琴住在覃思礼房间的最后一晚。
“为什么要走?工作落实了吗?”
“他们说你闲话了,我这么住下去对你影响不好。”
覃思礼是轧钢厂特遣的技术人员,现在住在轧钢厂给他安排的招待所里,他打地铺,让邹福琴睡床。
“我去帮你说一嘴。”他说。
“你可别,到时候流言蜚语更多了,影响你前途,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找了个饭店,那儿缺人。”
覃思礼沉默了会儿才说行。
“你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没有,睡吧。”
这是二十岁的邹福琴和二十三岁的覃思礼在那一年的最后一次对话。
邹福琴走了,趁着天色未完全亮起来时,带着自己的一个装着全部家当的粗布包走的。
她其实没告诉覃思礼,她听见轧钢厂的人说话了,他们说覃思礼在老家有个没过门的未婚妻,他过一年,就要回去结婚了。
她的小覃其实从来不是她的,她只有她自己。
梦里,那天火车车窗外的天还是那么蓝,邹福琴似乎都嗅不到车厢里的浓浓汗味,只能记得覃思礼身上海魂衫的阳光气息。
“……右肺病灶压迫主支气管,血氧饱和度持续走低。”
“准备气管插管,肾上腺素1mg静推。”
“血压下降!80/50!”
“升压药!肾上腺素再推0.5mg!”
病房被灯光覆成一片亮白,宋存站在一边,近乎呆滞地望着病床上那张仿佛快要散架的人,急促的指令声、波动的仪器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锁魂令。
“转运去icu!”
那点侥幸在这一夜,忽然支离破碎。
他不懂,白天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老太太的脸煞白,变成一张白纸,全然没了血色,他握着推床的床杆,感觉自己的脚步沉重地像要陷进地面。
“邹福琴,我告诉你!你不准死!”
护士伸手拦住他:“家属在外面等。”
icu的门就此在眼前合上,宋存后退了两步,双腿无力,最后抵在一面墙上,人缓缓蹲了下去。
凌晨一点,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护士站还有模糊声响,但他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着胸腔壁,刚才没掉出来的眼泪,訇然涌出来。
求你,求你了……
邹福琴的梦还在继续。
在饭店工作的第二天,轧钢厂的殷同志找上门来,拉着她去轧钢厂报到,还给了她一封信。
信封上字迹娟秀,写着:给邹福琴。
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覃思礼的字,他长着一双修长的手,字也写得工整漂亮,和他摘下眼镜时的眉眼一样干净。
她在收拾完了宿舍才有空看那信。米白信纸起首第一句是亲爱的小琴同志。
「我已回海城,轧钢厂的工作也已替你解决,我知你不肯接受好意,你尽可以当做是我一厢情愿。另,我有一未婚妻在海城,从未告知于你,但我与她未见过面,父母包办,无甚感情。这次归途匆忙,无法与你当面辞别,万勿见怪,待我解除婚约,再来寻你。——小覃,覃思礼。」
她将这封信保管了一日又一日,也期盼了一日又一日,直到临近春节,天空飘起雪花,那是她从没见过的雪景。
而人被拖拽着上火车时,也
第一回见到了用自己的身体一笔一划刮出的雪印。
雪印里带着血,鞋没了,头发也乱了。
那封信被雪彻底掩埋。
讨债的人将她带去深圳,从此,三四十年,她再也没见过覃思礼。
“覃思礼,你回来找过我吗?”二十岁的邹福琴看向站在透着白光门前的二十三的覃思礼。
她看见他嘴唇动了动。
“你是不是听不清?我走近点。”她往那层白光跑,穿过她的二十五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她又变成了五十五岁的邹福琴,站在五十八岁的覃思礼面前。
“跑慢点,要摔跤了。”
五十八岁的覃思礼换了眼镜,银边细框,褪了傻气。
邹福琴摇摇头,问得小心翼翼:“你还记得我吗?”
“你说呢?”
“你没有忘记过我,对吗?”
“我找了你四十年。”
“是吗?”邹福琴眼眶里掉出眼泪,却绽出笑容,“那就够了。”
眼泪砸在手臂上,她又变成了二十岁的邹福琴,抹掉眼泪,她看向二十三岁的覃思礼。
“走吧,我来接你,回我们的家。”覃思礼将手抚上她脸颊,很温很热。
那是她这一辈子触摸过的最温暖的一只手,邹福琴抹掉眼泪,笑着对他点头:“好,回我们的家。”
小琴跟着她的小覃一同穿进白光,灯灭了,icu的门缓缓拉开。
宋存红着双眼踉跄起身,“怎么……”
“我们尽力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抢救了两个小时,还是……”
后面的话,宋存再也听不清了,耳朵里只有宛若磁带卡带的嗡嗡响声,心跳慢得像要停止,那团燎人的疼痛散去,只剩一片麻木的冰凉。
扑通一声,跪倒下去。
“你没事吧?”护士赶忙过来扶他。
嗓子里一个音调也发不出来,他跪在原地,紧紧盯着icu紧闭的门摇头。
走廊的风钻了进来,吹得他后颈发僵。
几乎是被搀扶进去,医生小心翼翼为老太太盖上白布:“患者于今日凌晨3时17分,经持续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三点十七分……
时间啊,真可笑啊。
用具体的分秒就把一个鲜活的人彻彻底底留在了过去。
“好好告个别吧。”医生拍拍他肩膀。
病房静下来。
“你不能这样走吧?”他走过去,把白布一点点掀开,帮老太太理好头发,“你这样,我不带你回海城了。”
“姥姥,你还记得带我回来的那天吗?”
“那天你的红薯好难吃啊。”
“我哪儿也不去了,在海城陪你,好吗?”
“我想吃你做的鸡蛋面了,给我放两个鸡蛋吧。”
“姥姥?”
“姥姥,你回答我……”
宋存抹着眼眶,看着再也不可能给他回应的人。
三点二十五分,窗外,那片叶子,落了。
第41章 夏,雨,和你
从海城到北京,从秋天到冬天,老太太和病魔相伴着,就这么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生与死好像永远留在那么一线之间,无论多么具象的事物,当命运的手挥过,都会消散成为最彻底的虚无。
宋存不知道,老太太最后走向虚无时,她还痛不痛。
这一天的北京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大雪弥天,几乎让人看不清前路,新闻里来回播报的就是某个高架上又出了如何如何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