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冽逝世时起,安和意就一言不发,存在感无限削弱,像一片影子一样跟在余昼身后,在他们踏进宿舍,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
安和意从背后抱住余昼,脑袋埋进他的颈窝,整个人微微颤抖。
余昼反手摸着他的脑袋,想了想,低声道:“别怕,你放心,我绝不会死在你前面,我们会一起活到最后。”
“我绝对,”安和意的声音从他颈窝里传出来,闷闷的,声音很轻,语气斩钉截铁,“绝对不会让你死,绝对。”
余昼轻轻扒拉他一下,安和意不情不愿的松开手,余昼转过身,向他张开双臂,同安和意紧紧相拥。
联邦,它有一些地方做得很好,几乎每一个正正经经接受过联邦通识教育的人,都能做到尊重法理,遵守规则。
但它也有一些地方做得很不好,它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个体,个人是联邦的公民,却不是联邦的一份子,每个人都处于事实意义上的“缺爱”状态,只是他们不曾体会被爱,不曾学习去爱,不知道“爱”的存在,所以察觉不到罢了。
所以。余昼眼眶又热又干。所以觉醒者才会向往永久结合,才会那么渴望命定者,即使是把自己的生命和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使是飞蛾扑火。
余昼和联邦公民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的心是实在的,爱很好,很美,很想要,倘若得到,自然是上上选,得不到,也可以接受,他有觉悟,认为自己可以认认真真度过没有爱的一生。
可是联邦人不同,他们的心是空的,只是本能地、懵懂地,渴求爱。
我要做些什么。余昼拥抱安和意,在心里说,我必须做些什么,我无法再忍受联邦对我三观的蹂躏摧残。
我和这个新世界格格不入,我不愿意妥协,我做不到融入它。
那就让它来融入我。
这只是一个瞬息间闪过脑海的念头,余昼接连受到悲剧故事的冲击,情绪不佳,心神不宁,脑海里的各种想法风起云涌、嘈杂凌乱,这一个念头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到底承诺了怎样雄心勃勃的誓言。
日子平平淡淡,庸碌寻常。
有人死了,他的朋友为他难过。
有人活着回来,趁着休息时聚会聊天,庆幸自己保全了性命。
有人立功授勋,志得意满。
有人落下终身残疾,茫然的离开。
也有人,在那平常的、普通的、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一瞬间,他想改变世界。
……
这次战役,牺牲者不算很多,只是身为军人,葬身星空,拿不回遗体的情况很常见,算上凌冽,举行葬礼的牺牲者遗体只有一千五百三十八人,阵亡名单上其余牺牲者只作为电子形象出现。
余昼同安和意一起去观礼,星际时代对遗体的处理相当高科技,有专门的仪器,样子是两个配对的圆环,遗体头顶放一个,脚底放另一个,遥控器启动,圆环放出不可见的光,遗体就在那光芒照射下坍塌收缩,两米高的人,能变成只有拳头那么大的一块,密度高,重量大。
最后把所有人处理后的遗体放入专门的保管箱,锁住,再找合适的场地进行永久封存即可。
联邦对所有遗体——除了本人生前留言自愿捐赠给科研、医疗事业的之外——全部如此处理,只是这一次多加了一道程序:全联邦直播。
之前的扩大会议上,钱多多元帅的提案把觉醒者的真实处境公开给全联邦,再加上安和意提案对牺牲军人举行纪念活动,网上也有人发起投票,最终的结果就是——
军部以前怎么处理军人遗体的,现在还怎么处理,只是全程直播,供联邦公民们线上参与,缅怀英烈。
这别开生面的赛博葬礼,堪称简洁、高效,没有吹吹打打,没有讲话行礼,有的只是军用机器人一丝不苟压缩遗体并进行收敛的快速操作,而线上的线下的人类,只是看着,气氛沉闷,压抑又无聊,让人忍不住走神。
余昼看了一会儿,拦住一个军用机器人,接过圆环,就近走到一具遗体旁,学习军用机器人的动作操作仪器,启动仪器前,他仔细看了一眼这具遗体,外表是一位年轻男性,明显是好好清理过的,身穿军礼服,五官端正,肢体完整,如果忽略那不同于活人的肤色和僵硬感,简直像睡着了似的。
余昼说:“兄弟,一路走好,愿你和你爱的人在和平的世界里重逢。”
说完,他启动仪器,遗体在两秒内收缩蜷曲成一团。说实话,这场景有点降san值,余昼暗暗咬紧牙关,撑住了,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露出不礼貌的表情。
送完这个,他又送下一个。
安和意走进葬礼现场,也截住一个军用机器人的圆环仪器,开始重复余昼所做的事,只是他不说话,只在启动仪器前冲遗体敬礼。
很快,第三个、第四个……很多个,原本默默站在边上看的军人们纷纷下场,亲手送战友最后一程,军用机器人被抢了工作,茫然的在旁边打转。
送走所有遗体,余昼特意绕到直播屏幕那儿看了一眼,满屏弹幕,鲜花,礼物,祝福,都是线上观礼的联邦公民们自发的。
再看现场的军人们,大家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悲伤,肢体语言却是放松的,他们不再保持沉默,而是同牺牲者中认识的那些人说话,还同其他活人分享死者生前的故事,气氛是伤感的,伤感而释然。
这样儿,还算是像样的葬礼,
葬礼结束后,余昼同安和意回去宿舍,在门口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苏茜仍然穿着将身躯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裙,肩膀上搭着一条黑色披肩,胸针换成一只真的白玫瑰,华美的白金色长发尽数挽起,拢进一顶黑色宽檐帽子里,柔美五官间常年的阴戾化为不安和忧虑,她那么瘦,骨头都楞着,再露出一副忧虑神态,病容越发明显,看着像不久于人世似的。
她看着余昼,抿着嘴唇,语气硬邦邦的:“怎么才回来?我有事找你。”
余昼:……
跟在他身后的安和意冷冷看了苏茜一眼,苏茜下意识瑟缩,又硬撑着不肯露怯。
苏茜从来没给过他好脸,“有事”像“找茬”,可余昼又忍不住要同情她,只好装聋,打开门邀请她进来,有什么事儿坐下来谈。
苏茜不肯进门,她脸上流露出犹豫,脸色变来变去,余昼耐心等着。
“你之前说的,”苏茜最终还是问出口,声音略微颤抖,藏着巨大的期待和惶恐,“命定者的精神体互相吸引,即使身体死去了,精神体还在精神维度上等待,是……是真的吗?”
余昼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她不对劲,有心狠狠否认,可对上苏茜望过来的那双眼睛,对上那眼睛里浓烈的哀伤、痛苦、绝望、希冀,他就没法把那句“假的,都是我瞎编的”说出口。
余昼见过因为情绪病而想死的人,按理说,向导是对付情绪病的专家,所以……当向导患上情绪病,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或许,苏茜只是想找个精神寄托呢?她的感情压抑到如此地步,倘若否认,是否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犹豫许久,最后只是含糊不清的说:“说不好,只是一个猜测。”
“猜测……”
苏茜喃喃自语,怔怔出神,余昼刚想劝她,她就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眼里像没有余昼这个人。
余昼一头砸在门框上,懊恼不已。
如果苏茜做了什么傻事……
“别担心,”安和意凑近他,低声道,“我告诉端阳了,端阳会看着苏茜。”
余昼就一头砸在安和意身上,安和意敞开怀抱,把他结结实实抱在怀里。
第104章 各有各的缘分
邝野精神体受伤了,幸运的是还可以恢复,林珑陪着他在医院,两人在休病假。
葬礼过后几天,余昼去看望他们。
病房的画风跟接待处的临时住宿差不多,主打一个实用,缺乏人文关怀。
不过余昼看着,好像也不怎么需要人文关怀。
他敲门进去的时候,林珑在喂邝野吃营养剂,见他来了,惊喜的跳起来:“昼昼昼!我还以为你已经走啦!”
他跳了两步来迎余昼,手里还捏着那只被吃了一半的营养剂。
“那怎么会呢,我肯定要和你道别的呀!”余昼笑着走过去,瞥了一眼病床上沉默的邝野,高大的哨兵靠坐床头,腰以下盖着被子,两条手臂搁在被子上,完完整整,没受一点伤。
邝野冲他点点头。
余昼笑着打招呼:“邝野没事吧?”
“没什么事啦~多休息就好了,刚好可以放假~”林珑坐回床边,举着营养剂喂到邝野嘴边,“昼你坐啊!”
“啊。”余昼应了一声,站着没动。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
林珑随意看过去,一愣,立刻跳起来,本能的敬了礼,手足无措的,拘谨道:“安,安上将?那个,您是不是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