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支离破碎的零散画面瞬间凝结在一处,如同画卷一般在我脑海里徐徐展开。
画中人有我哥、有齐晏,当然也有这位万年未见还有仇的五哥。
面前的人名叫南煊, 名字与二哥一样,同样源于城名——
我们脚下所踩的南城,古称南煊城, 南煊便生于此处, 职责是守护此城。
从年纪和排行上来看, 南煊算是我的“五哥”。
少年时我与南煊关系尚可, 四城之剑中他是最特别的一个,并不需要总是留守在城中,又喜欢热闹, 所以他便时常跑到王城附近游荡。
除了我哥和齐晏之外, 我接触的最多的就是南煊。
在我的记忆里,南煊总是一身红,他天生亲火,身边也总跟着一只火凤凰。
除了总是把我当做“妹妹”以外, 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当然也没有仇怨。
要说到我们几个之间的恩怨, 几乎都与“人类”二字脱不开关系。
在我们八个之中, 南煊是最像人类的一个, 也是最亲近人类的一个, 而他险些死在我的刀下, 也是为了保护人类。
前因太过复杂,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只说结果, 便是我的母亲——也就是我曾经的主人入了魔,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先斩天梯,后又杀人,南煊孤身拦在她的面前,却是险些葬送性命。
当时我既不能阻止,更不能停手。
若不是齐晏也在附近,南煊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但我知道这件事错的,是我对不起他。
所以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南煊问我打算怎么办的时候,我说:“命还给你。”
那时候我从来不知道开玩笑是何物,说出来的当然都是真的,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只是那时候我已经从头来过,既无牵挂,也无期盼,一条命而已,还回去也没什么。
但现在却不行,安家还有三个人,我不能在他们之前死。
所以我在给出同样的回答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但现在不行,再等两百年。”
南煊原本一脸暴怒,在听到我补充的那句之后,却忽地又意外似的沉寂了几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疑问。
“……哈?”
对面的齐晏和我哥却再次坐了回去,摆明了不掺和的态度。
“看来还没傻透。”齐晏语气带着种微妙的欣慰。
“是啊。”我哥也感慨似的跟着点头。
“难道不是一样吗。”南煊语调也跟着沉下去,“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一点长进。”
我觉得他的意思可能是对我的赔罪方式不满意,然而我又确实想不到什么更公平的方式。
“你觉得一命换一命很公平是不是。”南煊的脸色也沉郁下去,却一语猜中了我的想法。
但显然,这个想法让他很不高兴。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除了命,我也没有别的赔给你了。”安家的人当然不可以。
然而除了安家人,我就一无所有了。
这个答案显然也并不能让南煊满意,他看起来像是被气得要跳起来了,我看他拍桌子的角度和力道,似乎很想往我脑袋上来一巴掌。
这种暴怒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忌惮我和齐晏这样的“弑神”品种,他最终也没有真正爆发出来。
另外三人倒是淡定得很,该擦刀的擦刀,该喝果汁的喝果汁。
南煊捏碎了三处桌沿,来回踱了几圈,总算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狰狞了。
最终他还是勉强压下火气,咬着牙拖了张凳子坐下,就在我哥对面的位置,当然他的仇恨视线还是牢牢绑在我身上的。
既然南煊摆出这么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看来暂时是不准备暴力解决问题了。
我哥抬抬眼皮就不管他了,我和他换了个位置,正襟危坐地准备听听他自己的要求。
“你觉得我是谁?”南煊指了指自己问我。
“南煊。”我答。
“你想起来了?”我哥插了句嘴。
“嗯。”我点了点头,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
“是我在问你问题。”南煊不爽地说。
我哥撇了撇嘴,似乎是懒得接南煊的话,敷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也就顺势转回了头。
在我们面面相觑半分钟之后,南煊嘴角抽筋似的抽了抽,一脸不可置信地追问:“……没了?”
我没明白他还想要有什么,本着不懂就问的求知精神,我就直接反问了:“你想要什么?”
南煊手一抖,手边的桌子上又多了一道裂纹。
“那……”南煊一脸勉强地伸出手,指了指齐晏,又问我,“那他呢?”
我顺着南煊指的方向看了眼齐晏,后者立刻移开了视线,避免与我对视。
不过南煊一指齐晏,我倒隐约有点明白他是在问什么了。
“齐晏。”我答道。
“……没了?”南煊继续追问。
“呃……”我思考了片刻,又补充道,“七杀。”
“……”南煊沉默片刻,看我的表情越发的难以言喻,最后他又指向了我哥,问,“那这个呢?”
我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但毕竟南煊才是那个讨债的大爷,他问什么我自然要尽量配合。
“我哥。”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顿了顿之后,又补充道,“林宴。”
“所以只有这家伙是哥哥?”南煊立刻迫不及待地提出这个问题,仿佛这是什么重要到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一样。
“啊……”我思考了一会儿。
过去我对上面几个“哥哥”的称呼——当时一心想干掉我的齐晏当然首先排除在外,除了我哥以外,大部分时候我都是直呼其名。
对了,还有一个大哥,也算是规规矩矩地叫哥的。
“还有大哥吧。”我下了结论。
南煊哽了了一会儿,我觉得他手里的桌子桌腿可能也不保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茫然——我也确实不知道他问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就因为我不叫他哥哥这么简单的事生气吧,更何况我们之间是命的恩怨,再牵扯到哥哥弟弟的情分反而颇为可笑了。
南煊终于放弃了跟我绕圈子,咬着牙决定摊开来讲。
“你从来没有叫过我哥哥。”南煊说。
说这话的时候,南煊的表情非常严肃,又压抑着怒火,若是不听他话里的具体内容,我几乎以为他是要我立刻偿命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
这转折转得太快,就算是我也跟不上南煊的节奏,毕竟几分钟前他还一副要杀了我报仇的态度。
当然现在光看表情和气势也没差多少,但问题就在于他此刻的“诉求”。
就像是前一秒我们还在演互相捅刀的谍战片,结果下一秒捅刀的对象就拖了张小马扎在我旁边坐下,神秘兮兮地掏出了卡通碟片邀我共赏。
这画面实在太魔性了。
我哥倒是先“噗嗤”一声笑出来,肆无忌惮地开启了嘲讽。
“就为这事儿搞得跟怨妇一样?出息呢。”我哥说着又戳了戳我的腮帮子,逗猫似的对我说道,“来,叫声哥。”
“哥。”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句。
对面南煊脸色立刻又黑了一个度。
不过我这也没办法,从小就是我哥照顾我最多,也只有我哥对我表露平等的善意,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一直叫“哥”,这纯属条件反射。
我哥又哼哧哼哧笑了两声,扫了南煊一眼,最后又一耸肩一副“你来打我呀”的表情。
对面的齐晏却皱起了眉,原本这样的时刻向来是他蹦跶地最欢的时候,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任何嘲讽南煊的意思,反而仿佛理解了南煊话里的深意似的,陷入了沉默。
“这种事你不会懂的。”南煊也皱着眉回呛了回去。
南煊的态度摆明是话里有话,显然不只是“叫哥哥”这么表面肤浅的事。
我觉得叫哥哥倒没什么问题,毕竟上面几个确实都是我哥,叫声哥也没什么。
何况这只是苦主的一点点小要求而已,我当然没理由拒绝。
“哥哥,五哥。”我从善如流地更正了称呼,然后决定主动一点,“你想要什么来还你的命?”
南煊仿佛是被我如此迅速的更正惊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却转头对齐晏道:“现在我明白你当初那么讨厌他的原因了。”
“一件兵器而已。”南煊接着说道,“是不能奢望有什么‘感情’的。”
“那不是人类才要有的东西吗。”我哥立刻接声反驳,语气里满是讽刺,“你们什么时候自甘堕落到与人类为伍了?”
“关你屁事。”南煊冷声回应。
“安熙有没有感情关你屁事。”我哥冷笑。
“就是每一件事都计较得太清楚了,朝夕相处数百年了,就算石头也捂热了,转头就还是立场鲜明的对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