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的男生宿舍是八人间,比新民镇中条件好得多,宽敞明亮,卫生间甚至做了干湿分离。齐农站在阳台上仰头看着挂在头顶的,他那件长袖衫。
陈迦行立刻扑过去,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了衣柜里。齐农骂道:“你小心我报警抓你,怎么还偷我衣服啊。”
陈迦行涨红着脸叫道:“是不小心带过来的。”
齐农说:“那你还我啊。”
陈迦行说:“先不还。”齐农也没跟他扯下去。
寝室外有刚吃完晚餐的学生跑来跳去。陈迦行把齐农拉进了卫生间里。他抱住齐农,在齐农身上吸来吸去,好像在山林里闻嗅什么宝藏一样。齐农推了推他。陈迦行抱得更紧了。齐农靠到了淋浴间的隔板上任他抱着。
陈迦行终于抱够了,抬头看了齐农一眼。齐农挑了下眉,大概是问他怎么了。陈迦行迅速凑过头在齐农颈间咬了一下。
齐农推开了他。
他们在卫生间里愣站了几秒钟。齐农说:“不要再这样。”陈迦行垂着眼睛,勾了下齐农的手指,乖乖点头。
他们从生活区走出去的路上碰上了陈迦行的任课老师。老师停下来呱唧呱唧和齐农说了一通有的没的,齐农基本听不懂。陈迦行有点不情愿地被老师拽去办公室讨论试题。齐农想了想,跟着去了。
齐农靠在门边,看着陈迦行和老师站在一块小黑板面前,一人拿一只粉笔。黑板上有一道题干很短,看不出什么玄机的题目。老师往下写了两三个解题步骤,停在了那边。陈迦行转了转粉笔,走上去继续写了下去。
题干就小小的一行,解题过程却很长很长,长到几乎从小黑板上溢出来。
最后老师划掉左边的一部分,陈迦行划掉右边的一部分。再划,再划,答案就出现了。
黑板前面的两个人击了下掌。
陈迦行转回头,朝齐农笑笑。
这还是齐农第一次见陈迦行解题的样子。一般有竞赛,要么是老师陪去,要么是裴娜陪去,他从来没去过现场看陈迦行如何答题,如何站上领奖台。裴娜说那小子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心里自负得很。他就是有一种,“别人都是垃圾,我才可以”的劲。所以即使获了奖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陈迦行送齐农出校门的时候,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和齐农说,1是可以等于2的。接着说了一堆论证过程。齐农听得云里雾里。陈迦行说:“我们差十二岁,我们也不是不可能的。可以吗?”
齐农看着他。在1994年建成的红砖校舍中间,陈迦行把那天刚写好的爱心情信塞进了他手里,然后摆摆手说:“我回去上晚自习。”
齐农把字条放进了外套口袋里。
第二天, 齐农第二次坐在派出所大厅里的时候,把手伸进口袋里才想起来,他忘记看这封信了。
警员说,陈利远这个人现在是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不然98年那件案子结不了。据现在的调查,最后一个见到陈利远的人要么是于喜妹,要么是齐农。
警员又给他倒了点热水,说:“我们找到了2001年间,陈利远家住的那栋小区的门房。”
他说有一天很特殊,所以他还记得。陈利远那天好像是酒后驾车回家,车子开进小区的时候撞在了门口的岗亭上。门房还跟他理论了几句。陈利远又一脚油门把车开进了自己家车库。
齐农转着手里的透明塑料杯,靠在椅背上问:“那怎么了?”
警员说:“据门房回忆,陈利远回家后不久,你就在门口登记,到陈利远家送货了。”
齐农没说话了。警员问什么,他都不说。最后还是只能送他出了派出所。
那天之后,齐农进出“寂寞芳心”的时候,很明显感觉有人正跟着他。刘博览最近会把方姝也带来舞厅里来放松一下。他们两个人在浅水区里笨拙地转着圈圈。方姝朝齐农招了招手,说:“齐哥,你也来啊。”
齐农摇摇头,坐到了酒水柜台边。
“寂寞芳心”现在一天进不来几个舞客了。有那个空,大家都去省城的ktv、网吧、电影院、歌舞剧院玩去了。舞厅已经关掉了日场,只做夜场生意。“绿子”拿着半杯红酒走到齐农身侧。
她老公一天到晚就在家里做家务,照顾孩子,所以和邻里关系很近。他们邻居是一对警察夫妻。他们有说起过,现在两个市的刑警组了一个调查组正在到处找陈利远的下落。“绿子”说:“老板我今天进账还比较多哦,我请你喝一杯。”
他们碰了碰红酒杯。“绿子”没和齐农说什么,就是闲谈起自己两个孩子念到高三了,时间真是快,怎么会这么快。她最后一口干了那杯红酒,和齐农说:“老板,这些年受你很多恩惠,要是有事我可以帮忙,你一定找我。”
她笑笑,拍了下齐农的肩膀,收工回家了。
“绿子”走后不久,喜妹破天荒来了趟“寂寞芳心”。她朝浅水区看了眼。刘博览和方姝冲她打招呼。
喜妹站到“绿子”刚才站的位置上。她的头发也很罕见地随便扎了一把,素着一张脸站在齐农身边。齐农叫了一声:“姐...”
喜妹也是没头没脑地先提起说:“温暖给配乐的那部台湾电影这个月要上映了。”
齐农点了下头。喜妹说:“我想看。”
舞厅廉价又昏暖的灯光一如既往。蔡琴在他们头顶音响里唱着《绿岛小夜曲》。这绿岛像一艘船,在月夜里摇啊摇。他们没再说话,好像要非常认真地屏息听这首歌才可以。
蔡琴唱完最后一句之前,喜妹缓过神来,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和齐农说:“按我们的计划来。走了。”
她也拍了下齐农的肩膀。
人快走光的时候,齐农靠在酒水柜台边,拿出了口袋里那张字条。陈迦行这回没写字,他在一张白纸上画了齐农、齐建铭和自己。他们站在车站街公寓门口,好像在拍全家福一样。陈迦行和齐农在画上牵着手,另一只手扶在齐建铭的轮椅上。家,家人,他们三个人。
齐农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滴在了纸页上。
第30章 亲爱的小孩(六)
裴娜和齐农说起,有个很奇怪的人最近一直来找她,说自己是个数论学家,带着个助手,两个人说话都奇奇怪怪的,她根本听不懂。
齐农这时候开着车,车后头也跟着两辆奇怪的车子。裴娜说那个数论学家激动起来就是冲她喊:“小县城,天才不天才的。”裴娜忙着从一个病房穿到另一个病房给病人换留置针。裴娜匆匆转头说:“这是小县城啊,你要大都市,那去上海北京不就好了。”
数论学家又激动了,问裴娜:“带他去上海可以吗?”
裴娜推开他们说:“都可以都可以,不住院不能在这里逗留啊朋友。”
鸡同鸭讲了半天,双方达成了诡异的一致。裴娜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个哪个研究所的数论学家想带陈迦行走。
齐农那时忙着处理手头的事情。每天忙完回家都已经深夜了。
2011年过年前,齐农和刘博览、静宜宣布会关停“寂寞芳心”。很快有人来处理舞厅里的一些软装。齐农把酒水柜台里存放的酒在最后一天,统统送给了舞女舞客。拆掉红绒布窗帘和红皮卡座之后,舞厅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空旷。
他们散站在舞池里,喝着酒,跳那晚的最后几支舞。
“绿子”一直倚靠在门边,眯眼睛抽着烟。这么些年,她的工作场所和生活场所都在这里。“寂寞芳心”很像一座夜校,有人毕业出去,结婚了,生孩子了,失踪了,有人入学,被舞客欺负了,欺负舞客了,大部分人呆一段时间就不来了。因为舞厅是欢场,不是谈长情的地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齐农和喜妹开了这间舞厅九年之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跳了九年。但世界上的事,有开始有结束。有开始有结束。她默念。
2月2日除夕夜。裴娜和陈迦行又一大早就赶来了。齐农给齐建铭新买了一辆全自动的轮椅,算作他的过年新衣了。齐建铭现在“健步如飞”。裴娜给齐建铭量着血压什么的,陈迦行靠在厨房窗格边看齐农做菜。
齐农从陶锅里舀了一碗土鸡汤递给他,说:“吹一吹再喝。”
陈迦行吹一吹,氤氲的热气。齐农的面目都模糊柔软起来。他和齐农说,他有点近视了,是不是该去配眼镜。但是戴眼镜很丑。
齐农低头切着素肠说:“你戴眼镜不会丑。”
陈迦行把下巴搁在齐农的肩上,高兴地问:“真的啊?”他又忍不住要对齐农动手动脚的,齐农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刚炸出锅的小肉丸,说:“出去吧,厨房里热。”
陈迦行哦了声,端着鸡汤出去了。
后来回忆起来,他是有感到,齐农的态度变得很温柔,说话不呛人了,也不会动不动打他一下。吃罢饭,他拉着齐农下去陪他玩烟花,齐农也应了声,陪他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