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风知道沈阳道从前叫蓬莱街,最初是老百姓旧物置换的地界,后面慢慢发展成了古玩交易场。
丛风把车子停在路边,垮着一张脸,故作老成地钻进人潮中。
郑宇在一家没挂名字的店前坐着,兴致勃勃地盯着老板看,老板是个肚子很圆的中年男人,眼角向下耷拉,嘴角却常带笑,一条胳膊上挂十串菩提串,最上面那串被撑得快要崩断了。
“瞧见你侠姨手里头的吗?那叫点翠,仿的,精品。咱现在说这点翠是犯法的,以后把眼睛擦亮了,干咱这个儿得心里有数,该碰的碰,不该碰的任嘛甭动。”
丛风转头看去,斜对面的小店门口坐着一个女人,头发扎得高,长着一张泼辣明艳的脸,转而和屋里讲话时笑起来,眼尾挤出一片纹。
她嗓门很亮堂,说的是:“作业写完了?帮舅妈看会儿店,给你弄饭去。”
从这一日算起再两年,两年之后的某一天,侠姨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郑宇的叽叽喳喳里,不知道去了何处。
驶进小区,丛风停好车,把睡得像死猪的郑宇从后排搬出来,扛在肩膀上回家。
这死猪在睡前透露了一些重要信息,他打算请方与宣吃饭,还准备叫上自己一起。
只是没料到方与宣在临走前突然捅破了窗户纸,提了一句喜不喜欢,搞得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尴不尬的僵硬。
丛风倒不是讨厌,充其量也就是不喜欢,如果不是方与宣点明,他甚至也不认为这算得上不喜欢。
方与宣不是唯一一个打破他稳定且狭窄的社交生活的“新朋友”,却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失控的新朋友。只要生活节奏脱轨,就意味着即将发生令人抗拒的事情,这是他在最关键的认知养成期学会的真理。
一次是丛家夫妇来到福利院,半个月后他的人生就此天翻地覆,一次是丛家几个保姆十分刻意地淡出他的生活,一个月后他才知道丛母上月查出来怀了宝宝。
他本能地排斥一切改变,改变会让他辛苦培养出来的归属感清零。
但好奇心足够战胜排斥感,丛风现在知道方与宣是故意留下工牌,也是故意关掉订单的号码隐私保护,但不可否认的,效果很不错。
半个小时后,在家里四处翻找的方与宣听到一声消息提醒,他循着声音摸过去,可算找到了掉在夹缝里的手机。
打开微信,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丛警官给他发了消息。
-多谢你关照小宇,下周请你吃晚饭。
方与宣没有丝毫意外,他躺倒进沙发,两条腿支在扶手上,举着手机回复:哪天?
-我明天和下周日晚上空。方便吗?
-下周日吧。
彼时方与宣不会想到,就是如此简单且单纯的对话,他们愣是一人一句聊了将近一礼拜。
周日时,方与宣发:不好意思啊,我今晚临时要开会,明天吧。
丛风:好的。
周一。
-方老师,今天领导组局,明天。
-没关系。
周二。
-今天?
-加班。
周三。
-开会,明天。
-好的。
周四。
-加班吗?
-加。
一路拖到周五,方与宣也有点烦了,这要是放在qq上都该聊出火花了,他不想花太多时间在沟通上,干脆发消息:就今晚吧。
丛风在半个小时后才回答:可能要加班。
方与宣懒得继续装蒜,再拖下去这顿饭都要改变性质了:我也加班,就今天,几点加完几点吃。
对面输入了一会儿,说:好。
青铜组最近只有方与宣一个人在加班,破哥确认要随巡展一起上展,他今天刚完成拼接阶段,只剩最后一步做旧便完成修复。
方与宣干活精细,补完最后一段纹路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整座楼只有陈展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打卡下班,离开前联系了丛风,两个人光是对时间就又对了半个小时,在晚上九点半才见上面。
丛风来博物馆附近接他,车子停在路边,他的椅背向后倒,正仰着头滴眼液,方与宣开门上去,还在扣指甲里的颜料块。
两个人都怨气冲天,方与宣系上安全带,等到丛风将椅背调直,才问:“去哪儿?”
“不是吃饭吗?”丛风咬着一根没有点的烟,一只手疲倦地撑着脑袋,把车开上主干道。
“你真没吃饭?”方与宣有些意外。
丛风从后视镜里扫他一眼,语气平铺直叙:“吃了。”
“那还吃什么?”方与宣叹了口气。
他在外人面前很少暴露出真实脾气,偏偏遇上丛风时总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实在懒得伪装温良。
丛风也不再维持“让群众安心”的形象,上次都聊到那个地步了,没必要藏着掖着情绪,皱着眉说:“那不吃了,换一个,你平时吃完饭会干什么?”
方与宣思索了一会儿:“按摩?”
“……什么?”
“正经按摩,我们职业病的范围从颈椎到尾椎、从腱鞘到肩周。”方与宣看了眼表,“哦,不过我们常去那家店应该打烊了。”
“这才九点多。”
“就是个老头自己开的小店,随心情营业。手法很地道,回头推给你。”方与宣说。
他讲话有种极其自然的熟络,毕竟在他的视角看来,丛风实在不是什么外人,但这话落在丛风耳中有些别扭,他安静了片刻,没忍住问:“咱俩已经熟到这个程度了吗?”
方与宣知道丛风本意只是客观询问,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但奈何有个致命的信息差摆在两人之间,他有点找不准自己的定位,只好说:“那你想怎么?”
“……没事。你要想按摩,我问问小宇,他喜欢玩,应该知道不错的。”丛风说。
“哦,行。”方与宣应了。
十分钟后,车子转进一片灯红酒绿的巷道,沿路是荧光灯牌,假花假草,烧烤小店,spa按摩,方与宣扫了眼导航,又看了看丛风古怪的神情,犹豫片刻,原话奉还:“咱俩已经熟到这个程度了吗?”
丛风铁青着一张脸踩刹车,正对着郑宇提供的地址,那logo牌的字体都缠绵在一起,亮粉色,点缀着充满暗示的花瓣,瞧着十分黏腻,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要不……”
没等他把话说完,正前方的巷道口忽然驶进来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警车。
没有鸣笛,蹭着缠在路边的假花假草,轧着地面上空调外机滴出来的小水洼——扫黄大队浩浩荡荡迎面而来。
丛风立刻倒车。
“……我是不是被你和你弟仙人跳了?”方与宣怀疑。
“……狗东西要害死我了。”丛风咬牙切齿,扫了眼行车记录仪确保运行,车子倒得飞快。
第12章 []天降孽缘
丛风开车很洒脱,远没有他本人看起来那样稳重,倒车退出巷道的过程中一路提速,方与宣从后视镜盯着身后的路,生怕剐蹭到车身。
他们以十分心虚的姿态离开,落荒而逃。
方与宣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问:“他们不认识你车牌吧?”
“不认识。”丛风强压怒火,“现在去哪儿?”
方与宣绞尽脑汁:“我太累了就去做水疗,连带着转天三顿饭。你明天上班吗?”
“……不上。”丛风神情怪异地看他一眼,“咱俩就非得一起去洗澡吗?”
“那去喝点。要么你说这个点还能干什么,合法合规的。”方与宣撑着脑袋有气无力。
一提起这个就来气,丛风把郑宇臭骂了一顿,对面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哥哥要去,发了条声嘶力竭的语音自证清白:“我还以为你要去扫,问我要情报!早说是你要去啊!等我给你发点好的——你都有夜生活了啊,受啥刺激了?”
丛风烦得牙痒痒,从烟盒里弹出一根咬着。方与宣注意到他的动作,斜着眼睛看他。
丛风含糊道:“不抽,我咬会儿。”
“你烟瘾够大的。”方与宣转回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路灯。
“嗯。”
“我前两天去你们单位路过一间办公室,那个烟雾报警器要是调一下敏感度,可以把屋子浇成热带雨林。”方与宣慢悠悠地说着。
他讲话时音节都黏在一起,听起来有种莫名的亲昵和不设防。
路边行道树连成一片虚影,看久了视线不聚焦,漫无目的地飘在空中,变化的风景虚化成背景板,玻璃倒影里丛风的侧脸变得清晰。
丛风用犬齿磨着烟嘴,片刻后才说:“我下班以后不抽。”
“那你的睡眠障碍怎么样了?你们工作压力都这么大了,晚上还睡不好啊?”方与宣问。
不知怎的,丛风听着总觉得别有深意:“最近睡得还行,就是开始做梦。梦一会儿醒一会儿……”
“梦?你梦见什么?”方与宣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