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方与宣赶来的几个黑衣侍从姗姗来迟,他们肩头扛着个人,被套在麻袋里,呜呜乱叫着被丢在屋里,为首的侍从拽开他的头套,露出一张年迈沧桑的脸,满是惊惧。
“老先生,得罪了。”方与宣蹲下来,强势地撞入那片慌张的视野里。老先生脸上的恐惧被空白取代,嘴唇开合几下:“方公子。”
“兹事体大,需得保密,京城各路眼线繁杂,只能出此下策将您带来,情非得已,还请恕罪。”方与宣没有半点请恕罪的模样,直接拉过老先生的手臂把他提起来,带到床榻前,“丛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必须抓紧时间,此处环境简陋,但实在别无他法。您在安远侯府为老将军调理身子数十载,丛风能信得过的,只有您一位了。”
老先生的那把老骨头在方与宣的手里抖起来,那双眼死死盯着丛风胸口的长箭,声音都浑浊起来:“针呢……药箱呢!”
一个黑衣侍从两步上前,不知从哪拿出药箱,又从腰间摸出个布袋,抖开来,药瓷瓶、砭石、秤,稀里哗啦倒了一地,这是把老大夫的全部家当打包带来了。
“箭镞没毒,太深了。公子帮我照灯,我仔细些瞧。”老大夫手脚麻利,用小刀将层层衣布割开。
“我来。”穿重甲的男人脱下碍事的盔甲,两步上前将油灯举近。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奉皇命离京,怎的在京郊就伤成这样?吕彬!”方与宣压着怒气。
吕彬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普通刺客近不了身,这雨来得突然,将军说就近寻个客栈住下,我……我那时候觉得京郊路平坦,马还能跑,就说再赶一段路,就这么一小段,雨势突然变大,刺客藏在林子里——”
“寻常刺客就算藏在天上也伤不着他。”方与宣冷冰冰打断他。
“不是寻常刺客,这一箭是……自己人。吃里扒外的东西。”吕彬抹一把脸,“将军伤倒后,叫我不要声张,只回城找你。他大概对刺客身份心里有数。”
方与宣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老大夫在旁边把脉,搭过脉搏又掐指尖,苍老的手指有力地一寸寸压过皮肤,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箭未伤脏器。”老大夫的声音已经不复刚刚的惊诧,沉稳笃定,语速快,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急迫,听得人心慌。
“射偏了!”吕彬立刻问。
“应当是他躲开了。”方与宣说。
老大夫直起腰,含着血丝的眼珠看着方与宣:“箭镞有倒钩,若要取出需扩大伤口,卡住倒钩。不能再等了,方公子,拔不拔?”
方与宣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前的一切都在顷刻间褪色模糊,他感到地动天摇,铃铃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铃铃铃!
铃铃铃!
他一下子睁开眼,像扑腾在即将干涸的浅水洼里的鱼,猛吸一口气。
手机来电还在声嘶力竭地响,他盯着天花板,迟迟没能回神,耳边似还有大雨冲刷,潮湿又吵闹。
——不要拔,他刚刚想说,不要拔。
那间小屋太简陋了,窗户漏风,灰尘飘浮,地缝里钻着杂草,床上的血污都没有清理。
在这样的环境里手术会感染,感染后边发烧边伤口溃烂,那年头哪有消炎药可以吃?
可方与宣无法左右梦里的一切,只能眼睁睁等着自己做选择。
这是把丛风的命交给他了。
来电自动挂断,方与宣抓起手机,是郑宇的电话。他灌了两口水,没有急着回拨,眼前一幕幕仍在重复放映,被定格、两指拖动放大,分辨率清晰异常。
他看到丛风干裂的嘴唇,血液干涸后凝成深褐色,箭矢没入的那片皮肤创口撕裂,边缘翻卷,露出晶莹浸满鲜血的皮肉,略有肿胀,像被火燎过,触目惊心。
梦醒得不是时候,他没有看到接下来的场景。小屋里幽暗的烛光仍恍如眼前,带着倒钩的箭矢血淋淋钉在身上,彼时方与宣的喉咙里含着一个字,他会说“拔”。
这是那时那刻的自己做出的选择,也是此时此刻的自己,在剔除掉卫生因素后的理性倾向。
丛风之所以叫副将回城密会他一人,又暂栖于城外小屋中,无非是想将消息压下来,不把受伤之事传回京中。就地处理伤口是丛风的意愿,只是以他之口代为讲出而已。
从梦里带出来的情绪久久无法驱散,惶恐、愤怒,交织成一团裹着闪电的乌云,他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气恼有人胆敢对丛风下手,气恼丛风竟不能照顾好自己,气恼在生死攸关之际,丛风最信任的人居然是他。
这个认知烫得他浑身发颤。方与宣握了握拳头,发现仍然使不上力气,他仰躺回床上,汗湿的脊背又热又黏,给郑宇回拨电话,甚至没劲举着手机,开了免提扔在一旁。
郑宇接的倒是很快,问了几句选拔赛的事情,没说参不参加,只说考虑一下,和他道了谢,问哪天有空出来吃饭。
方与宣心不在焉地应着,临结束问了一句:“你哥今天出院了,他情况怎么样?”
郑宇说:“他挺好的吧,好像说明天要去邑门,我劝他了劝不动,他现在还天天吃消炎药呢,刚动完手术就跑。而且我看天气预报,那边接下来几天都大雨啊,再淋着了。”
【作者有话说】
不搞权谋
明天还有
第20章 通话时长
邑门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在晚上九点钟短暂停歇,小县城比想象中更小,梁复下楼去寻觅夜宵,服装店门口放着动感的dj音乐,从巷道穿过,两侧的空调外机烘得空气发烫,堆着油汪汪的小吃摊,地上淌着深色的污水,烤串摊的炭烟铺了满脸,塑料桌椅堆在大遮阳伞底下,靠着几个光膀子的人。
他绕到主街上,途径韩国冷面和烤猪手,最终还是选择了麦当劳。
提了满满一大袋子回酒店,队里几个人刚从办案中心回来,此时都挤在丛风的房间里面,桌上几台电脑半死不活的,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爆炸。
梁复的一袋汉堡根本没地方放,提在手里就被三三两两瓜分了,他看了眼电脑屏幕,问情况如何。
其中一个被折腾得没脾气:“打电话喊个人明天来配合调查,娘的神了,死活认定我是诈骗的,说我手机号不是110,是外地的号,要报警抓我。”
“然后他真报了。”旁边的人边啃汉堡边吭哧吭哧笑,“刚派出所找丛队核实信息了。”
丛风坐在最边上,他胳膊打石膏,没人敢挨他旁边,生怕给磕着碰着。
原本单位批给他假期,结果还是倔驴一样跟来,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再跟进一步,等邑门对接走上正轨后再回去。
此时他脸上满是疲惫,把眼镜摘下来丢到桌上,揉着眉心没有说话。
熬了一宿,任谁也有点撑不住,梁复把可乐摆了一排,站在玄关处几口吃完一个汉堡,又拿了第二个。
有人吐槽:“这边路太窄了,一下雨外面就堵车。我看明后都是暴雨。”
梁复说:“不错了,起码在城里,刑侦今天进村了,土路更难走,那山里晚上黢黑一片,我都怕他们走着走着自己找着墓了。”
一群人笑起来,又聊了几句,断断续续聊回案子上。
丛风始终没有讲话,他这两天状态很差,虽然没耽误工作,但肉眼可见的脾气变烂,白天跟邑门本地公安说话时,脸色臭得吓人,幸亏他手上石膏的存在感太强,都以为他是被伤情影响,也没太放心上。
只有和他同房间的梁复知道,丛风自从来了这里就没睡过好觉。
第一晚时,他们在办案中心加班到凌晨三点,干脆睡在局里,梁复有点认床睡不着,起夜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团黑影,吓得他炸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从枕头底下摸了把折叠刀出来,啪一声房间灯光亮起,是丛风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梁复差点没抽过去,问他不睡觉干嘛坐着,丛风说做噩梦了。
梁复让他睡不着就躺着,别坐着。
第二晚丛风老老实实躺着了,梁复出去吃夜宵,回来得有点晚,蹑手蹑脚做贼一样轻,结果丛风又啪一声打开灯,晃得人两眼昏花。
那张臭脸再次出现在眼前,梁复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问:“你怎么不开灯?”
丛风说:“我刚醒。”
“手疼?是不是发炎了。”梁复第一反应是看他的手。
丛风说:“做噩梦。”
梁复这回是真无语了,他一边脱制服一边说:“是不是那天出警的事留下心理阴影了啊,当时是真意外,唉,也怪我,我都看见他裤兜里的东西了,但他在那个夹角里,你离他太近了,我根本来不及……”
“跟那个没关系。”丛风打断他,“赶紧他妈睡,我为了你都没敢坐起来。”
梁复被他气笑了:“卧槽,你不开灯躺着也挺吓人的好吗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