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两辈子,见识了两辈子,才晓得有些悲剧是王权更迭里无可避免的。他不免想那方与宣呢?方与宣在史馆做了这么多年的编撰,早见识了史书里的浩荡烟尘,又是否曾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丛风看到他蹲下来,平视着奄奄一息的二皇子,看不清脸上神色。
开口时语调平稳,仍是那把温和的嗓音,说出口的话却刀子一样扎人,平静地讲述起大牢外的众叛亲离。
字字诛心,将二皇子激得目眦欲裂,脑袋在铁栏上撞得鲜血淋漓,身后的狱卒被惊到,一杆将发狂的人捅回笼里,在枯草铺的席上摔了个狠。
方与宣顿了顿,继续讲起亲人连坐、抄家流放、当众斩首,都是娓娓道来的语气,任对方怎样崩溃仍面不改色,离开时,徒留含浑怨毒的哭嚎回荡。
夜里下了小雨,一只蜻蜓悬在窗棂上,方与宣给屋里多点了几盏灯,照得一片亮堂,正坐在桌前画那只蜻蜓。
他说:“快到你生辰了,认识这些年送你的东西都归置在箱箧里,到时烧给你。你死的还挺痛快,什么都没带走,也幸亏没送过你什么值钱玩意儿,都是好烧的。要是有个玉佩金簪的,都不晓得怎么弄给你。”
他说时勾着唇角,眼里难得有些笑,再抬眼去看蜻蜓,那笑又慢慢落下来。
他呼吸很重,近几日一直这样,要很用力才能维持呼吸,又老是觉得胸闷,脑子发昏,怎么深吸都无济于事。
琢磨不出自己是什么病症,太医只说思虑太重,要开安神的药,他便拒了。平时已经要吃那么多药,不必再添一味无足轻重的,左右日子都是一个人过,是笑的是哭的也都无所谓。
“北疆已安定,我同吴大人推了刘郁往肃州治理流民,放心吧。到头来还是看不上的穷酸腐儒为你收拾摊子——你听我说话了没?”
窗棂上的蜻蜓忽地飞走了,雨帘挡住它的踪影,遁入黑夜里天高海阔去了。
方与宣愣住,他拎着笔,望着那蜻蜓的方向看了好半晌,久到有些站不稳,才轻轻将笔搁下,喃喃道:“早知方才多说两句了。”
那副蜻蜓画最终也没有画完,但他叫人裱起来,裱好也不挂,只妥帖藏在箱子里,几日后全烧了个干净。
丛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收到那箱礼物,死后的事不在记忆范畴内,也许黄泉路上收着了。如今他只靠在厨房门口,盯着方与宣家里墙上一副挂画出神,那画里也有蜻蜓,是一副小荷才露尖尖角。
“喜欢那个啊?”方与宣顺手炒好卤子,在等水开煮面,抽空对他解释,“猜猜作者何人?”
丛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字画我只认识齐白石。”
“太折煞了。”方与宣笑了,“那是以前我画的,喜欢送你。”
其实丛风看见落款了,角落里盖着小方印,上面一行字留了方与宣的名字。
“送我了?”
方与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有些低落,他只打心底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丛风,便说:“这副旧了,等有时间画个新的给你。你生日什么时候?”
锅里的水咕嘟冒着泡,方与宣把面饼丢进去,又重复一遍:“你听我说话了没?”
“听了。”丛风低声说,“我生日还早,在十二月。”
方与宣闻言也不说话了,烧开的水雾蒸腾着,发出细小的爆破声和低鸣,他想起梦里那些十二月,他们总在一起喝酒,堆雪球。
时近年关,万象更新,是万家团圆的好日子。
【作者有话说】
咋没写到做春梦呢,明天明天
◇
第33章 诀别夜
潦草地做完一顿饭,方与宣已经调整好心情,本次约会终于开始走流程,先从浪漫的烛光晚宴开始。
没有蜡烛,桌上也没玫瑰花和漂亮桌布,方与宣给自己单独盛了一碗打卤面,剩下的卤直接扣进锅里,让丛风端着锅吃。
丛风在满屋狼藉里翻出来个隔热垫扔桌上,端着锅觉得好笑:“这什么待客之道,这么大一盆。”
“这顿又没肉,量少了你吃不饱啊。”方与宣吸溜一口面条,又觉得这年头都吃得营养均衡,丛风又不像以前一样要出去练一天兵,应该不至于吃不饱。
丛风听出来他在臊自己,也没和他争着辩驳,只是吃一半的时候把锅底下的隔热垫拿出来了,盯着看了老半天,才说:“你这是什么纪念品吗?”
方与宣不想咬断面条,含糊道:“给我看看。”
隔热垫被拎起来展示,是棉布质地的小垫子,上面绣了几个拟人化的青铜器qq形象,角落盖了一方红印,上书“邑门县考古博物馆”。
“哦,上次去邑门时候带回来的文创。”方与宣还是没忍住把这口面条咬断了,“你怎么拿了个这出来。”
丛风骂骂咧咧:“你东西都堆在一起,我以为是块破布。”
骂完他又手腕一翻,指腹摸过棉布上的图案,发现是绣上去的,瞧着应该挺珍贵:“你上次去博物馆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聊那次邑门行,方与宣坦诚道:“来都来了,顺路的事。”
“这个多少钱?”
“没要钱。”方与宣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天就我一个游客,聊了一下午,我请客吃饭,他送我的礼物。”
礼轻情意重,手中的这块布顿时变得沉重起来,妥帖放到一旁,丛风顺口问:“是那边的修复老师?”
方与宣摇摇头:“基层文博没有修复岗,也没有经费,遇上要修的直接外包给上级博物馆。”
丛风了然:“基层都不好干。”
“是不好干,挺可惜的。邑门那个博物馆只分了两个区,陈列展厅和遗址保护棚,其实它能做的内容不少,我看了他们的考古日志,城市扩建时挖出来的墓葬群,里面的坛坛罐罐和村民家里装腌菜用的一模一样,可以做一条故事线,只可惜馆里没钱,邑门那地方,没有配套景点,墓坑本身也不够有名,没有什么吸引力。没有客流量,就是死循环。”
方与宣有些鼻音,难得收拢了几分拌嘴时漫不经心的姿态。丛风认真听着,恍然记起最初见面时,他认识的就是这样的方与宣,沉静、笃定,讲什么都拥有令人信服的魄力。
“懂你意思了。有什么想法吗?”
方与宣重新去捞自己的面条,一眨眼又变回那个心不在焉的模样:“有想法也没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是文旅局局长。”
“线下没入账就做线上。”丛风说,“当初办你们那个案子,开会提了一句,现在上面支持宣传文博,做这个有政策扶持。郑宇刚开了个视频号,天天拍他的那些球星卡。”
方与宣说:“扶了多少年,这年头能叫普通人总结出风口的,真正的浪尖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巅峰完了。”
“你这话别叫我两个弟弟听见,他们都觉得自己就是风口上的猪,等着浪尖托举呢。”丛风说。
方与宣听笑了,这个时机实在是恰到好处,此时不追问,往后就难开口了。他觑了眼丛风的神情,问道:“你跟你两个弟弟关系如何啊?”
“不怎么样。你不是都见过了?”
“我看他们对你挺好呢。”方与宣撑着脑袋歪头看他。
丛风喝着他那瓶橙汁,别有深意地抛回一句话:“那你觉得他俩怎么样?”
方与宣转了转眼珠:“小少爷不亲,小宇随你。”
“看人挺准。”丛风这回没再顾左右而言他,“都不是亲的,我和小宇九岁时候被丛家收养的。”
得了想知道的答案,方与宣却没觉得多满足,之前已经猜到大半,此时听着还是不落忍,舌根里发苦,想着要说些什么,却见丛风神情轻松,径直把那口锅端起来,起身走向厨房,转移了话题:“下次我带个碗来行吧,别拿锅吃了,喂狗呢?”
方与宣又想笑了:“还有下次呢。”
“废话,你的约会计划是一次性的吗。”丛风如今已经习惯了单手干活,做家务更是炉火纯青,方与宣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这人刚刚锲而不舍地整理屋子,又强调了一遍:“你别收拾我的屋子,收完我找不着东西。”
丛风听着就突突冒火:“你自己收收,那么珍贵的文创你就往柜子里乱扔。”
他一说这个,方与宣反倒来了劲头,把那个柜子的抽屉抽出来,盘腿坐地毯上一样样给丛风展示:“我这里头小玩意很多,你要就拿走去玩,咸丰重宝,玛瑙烟嘴,龙洋,烧蓝簪子……”
“这个给我。”丛风说。
方与宣把那枚银币拿在手里掂了掂:“龙洋?晚清的,我从鼓楼淘来的。”
“簪子给我。”
方与宣愣了一下:“你要簪子干什么,借花献给哪尊佛?”
“我留着不行?”丛风也无语,他的梦境推进太慢,时至今日都还没有梦到太多前世相处的细节,不过看方与宣这态度,也知道之前那句“没送过你什么值钱玩意儿”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