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男医生，个头比她高了许多，带着口罩，只能看清他的眼睛。而贺星芷刚刚做检查时将眼镜摘下放到包里，还没来得及戴回去，在她视线里，她也仅仅觉得这医生初具人形，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嗯，麻烦你跟我来。”
贺星芷蹙了蹙眉，只觉得他的嗓音耳熟，只是她又感觉自己好像没听清医生的话，下意识地歪了歪头，问：“跟你走？”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眼镜重新戴上。
“嗯。”
只听见对方轻点了一下头。贺星芷便跟在他身后侧走去。
医院有些大，大得贺星芷到现在也记不清自己病房的位置，若是现在让她走回自己住的病房，她觉得自己铁定找不到。
她搓着被空调吹得有些凉的手，跟着医生进到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室内。
贺星芷眨眨眼，只看见左侧墙边有个控制台，墙前有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医生，这是要做什么检查？”
医生转身站定在贺星芷的面前，微微垂下头摘下了面前的口罩。
见到眼前这副熟悉的面孔时，贺星芷惊得近乎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医院的纯白墙壁以及消毒水的味道都如潮水退去那样骤然消失，眼前唯一能看见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他像是从一幅历经千年的古画中走出，浑白的房间，只有他的身上拥有色彩，而周遭的一切模糊成一片朦胧。
“阿芷。”
近乎一样的面孔，以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嗓音，还有这在现实中无人会用的亲昵称呼，贺星芷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就连他是怎样走上前将她抱到怀中的，她都没有意识到。
医院的消毒水味并不重，此刻更加浓郁是来自怀里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就连这气味也一模一样。贺星芷感觉到他轻轻发颤的身子，带着压抑至极的啜泣声。
贺星芷回过神来，将面前的人推开，“你，你是……”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说不出宋怀景的名字，她的目光正巧瞥了一眼他的工牌，五官端正俊朗的职业照下，写着神经内科，宋怀景。
“阿芷，是我。”宋怀景微微眯起眼，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被清澈的泪液覆着。
“我，我有点晕，这是怎么回事？你也，进到游戏里了？”
“阿芷，别怕，我慢慢与你说。”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扶着她坐在屏幕前。
“不是游戏，阿芷，那些经历都不是游戏，都是真正的世界里经历的事情。阿芷，你可以认为，你来到了真正的昭朝。”
宋怀景坐在她面前，在屏幕上点开了一个页面，是“orbis计划”也就是意识体时空穿梭计划的介绍与经过，“阿芷，你可知这个？”
贺星芷盯着屏幕，乍一看还没记起来，看了几行简介，便渐渐想起，“有印象，昨天在新闻里刷到了。”
“阿芷，我找了你很久很久，在现实中找了你很久，在你认为的游戏里也找了你很久。”宋怀景就这般望着她，悄然拿起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阿芷，我终于找到你了。”
嗅到熟悉的馨香，贺星芷下意识缩了缩身子，任由他的外套将她轻轻裹住。
“在很多年前开始，我便总是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梦境都是古代的画面，但醒来后，我记得并不清晰，记不太清在梦中经历了什么。直到五年前，我的好友开始研发《浮世织梦》这个游戏，我算是游戏核心技术的联合创始人，主要负责意识信号采集与安全传输的研究。在第一次内测时，我在实验室意外晕倒，进入到了游戏中，而当时，你也是游戏内测的参与者，同样进入到这个游戏中。”
贺星芷此刻好似明白些什么，五年前，她与宋怀景同时进入到游戏中，所以宋怀景有五年前游戏里的记忆，所以从她第二次进入游戏后，便知道她的存在。
可这不还是游戏，与历史又有什么关系。
宋怀景见她这副神态，知道她此刻定是疑惑，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个疯子，在与她说些什么疯言疯语。
昨天，他便找到了贺星芷，甚至在夜晚时经过她的病房，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他强忍着汹涌澎湃的心绪，担心过度的冲击会让贺星芷还未从昏厥半日状态中恢复过来的身体雪上加霜。
直到今天，才精心打扮找到她。
宋怀景解释道：“进入到游戏中，只是表面的假象，游戏只是意识的一个媒介。阿芷，是我们的意识通过一个媒介去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自己身上。”
“什么？”贺星芷看着“orbis计划”的介绍，试图理解这个所谓的意识穿越时空。
在宋怀景接下来细致的解释中，贺星芷渐渐明白他刚刚这段话的意思。
时间是人为定义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并非顺序而行，而是同时存在。
比如现在你的脑中突然冒出的一个想法，其实可能是未来的一个行为才导致你现在产生了这个想法，也就是很久之前就存在的一个词，即视感。
想要穿越时空需要超越光速，人类的技术以及肉体是无法达到这个条件。而实际上，意识是唯一穿越时空唯一的可能。
最近半个世纪，科学家已发现意识并非像从前认为的那样是只能依托于大脑才存在。大脑只是意识在三维维度的接收器。
意识也许是存在多个维度空间的。
因此人们可以实现利用意识完成时空穿梭的研究。
死亡也不会是人类的终点，人的意识可能会去往更高维度的空间，也可能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也许也不会以人类的形态存在。
同时，人的生命也极有可能是叠加态，一个人是可以拥有不同的选择与不同人生。也就是通俗意义中的平行世界。
但因为时间是不存在的，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也意味着平行世界中的时间并不一定对等，时间流速也不一定相同。
此刻可能是公元220年，也可能是公元2200年，也可能是地球已经不复存在的某个时间点。
没有前世今生，因为前世与今生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同一个意识的存在。
昭朝的宋怀景也就是此刻站在贺星芷面前的宋怀景。
昭朝的贺星芷，自然也是现在的贺星芷本人。
只是目前人们只能人为干预下实现时空穿梭，并未研究明白是否能无意触发实现意识的穿梭。
而宋怀景与贺星芷都因为《浮世织梦》才意外去到自己意识存在的另外一个世界，他们的世界和意识出现了一些小小的bug。
只是因为有游戏元素的干扰，导致贺星芷与宋怀景的认知是不同的。
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这是游戏，拥有现在的记忆，但宋怀景则只有昭朝时的记忆。
五年前，宋怀景清醒后生了一场病，有很长一段时间意识都是模糊的，每日夜里他好像都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经历了许多，也苦苦找了贺星芷八年。
清醒过后的他却始终看不清贺星芷的面容，更不知道现实中到底有没有贺星芷这个人。直到五年后的昨天，他才想起一切。
恍然从自己处理完贺星芷后事后也死去的悲怆中清醒过来，在这个世界的宋怀景终于想起这么多年来他梦境中的那些画面里事，也想起了贺星芷的样貌。
贺星芷低下头，将指背贴在下巴处，似是在深思些什么。
宋怀景说的这些，她倒能听得明白也能理解。
只是其中的原理，她这种门外汉是没法深究的。毕竟他说的有一部分是已经确认的说法，还有一小部分仍旧只是推测。
可活生生的宋怀景站在她面前，虽然还未适应他短发模样，可一模一样完全戳中她审美的五官都让她清晰地知道他就是宋怀景。
甚至有一样的身高差，还有……贺星芷下意识将目光下移，落在他胸膛上，可惜白大褂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上了，她看不见他的胸肌。
宋怀景朝着她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压在自己的胸口，
“阿芷，我没有找到逆转时间的方法，但我终于找到你了。”
贺星芷指尖微动，大鱼际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胸肌，还有那一阵阵猛烈跳动的心跳声。
“那，那我是已经死了吗？”贺星芷想起自己的梦，想起梦里抱着自己哭泣的宋怀景。
“只是在昭朝离开了而已。死亡对于我们来说不是终点，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起点。”
“那你呢……为什么也离开得那么早，才二十九岁。”
宋怀景笑了笑：“我说过，我不会独活。”
他脸上的神情分明如从前那样温和，话里的意思却让人心底不禁一颤。
但他总归不想和贺星芷说得太明白。哪怕之后两人再怎么亲近，也没有与她详细说过他死前的事，更何况自戕这样的事说给她听，也许会吓到她。
宋怀景知道，一切事情都是早已命中注定。
他命中注定会遇到贺星芷，会与她有了这次奇思妙想般的经历；命中注定在昭朝不算太圆满，但还好贺星芷是无病无痛地离开了那个世界，她的意识无法回到昭朝，生命也终了了，他则是主动选择去死。
正如他说的，死亡不是终点，是他在这个世界与贺星芷相爱的起点。
只不过主动向死时的宋怀景并不知道，他还能遇到贺星芷。
贺星芷垂下头，只觉得一切都让她感到十分震惊。她向来只在意自己能不能安好地活着，故而那些人类历史上的重大发现与她没有关系，实现时空穿梭也与她没有关系。
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她依旧过着她那两点一线枯燥的、机械的、单调的生活。
只是现在，她与宋怀景经历的这些事，犹如掠过平静湖面的飞鸟，将水面荡起一圈圈水波纹。宋怀景的出现，变成了投掷到水面中的石子，掀起阵阵涟漪。
她拥有所有与宋怀景的记忆，只不过这些记忆是来源于千百年前。她以为是虚幻世界给她创造的梦境，此刻却告知她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记忆可以塑造成就一个人，所以本就坚固的感情在此刻也不可能被磨灭。
贺星芷指尖扣弄着包包上的娃娃挂件，不知现在该以什么心态面对面前的人。
宋怀景也跟着站起身，悄然站在她面前，他将双手撑在腿上微微弯下腰身，与她平视，“阿芷，可以再抱一抱你吗？”
贺星芷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就在此刻，他按捺不住自己将她抱到怀中。
这对于贺星芷来说是一个熟悉至极的怀抱，他身体的触感也同样熟悉，哪怕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形状。
甚至想起从前无数次午夜，他们曾坦诚相待做着最亲密的事。
“阿芷，我在你的世界里，总是一个路人甲，是一个npc。可是你永远都是我世界里的主角。”
宋怀景一字一顿道，感觉到贺星芷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背后，又觉得她到底还是有一点疏远。
也是，她现在肯定还在消化这一切。
他操控屏幕，多屏打开多份资料，“阿芷，应该要让你重新认识一下我，请你过目，这是我的学位证书、个人及家庭资产证明、体检报告、无犯罪记录证明、征信报告。”
“感情史只有与你一人相爱过，你们老板可以作证。家中父母已过世，只有一人。”
宋怀景斟酌着语气，到底只敢说“相爱过”，毕竟他自己也无法把握，现在的贺星芷对他的感情如何。
“还有一份生物分子检测报告以及菌群医学检测报告，可以证明我的身体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亲密接触，我的身体也很干净。”
“你现在也爱我吗？”贺星芷冷不丁地问，他给出那么多资料，贺星芷都快以为他在和她求婚了。
“爱。阿芷，我一直都爱你，只爱你。”
贺星芷轻轻地推开他，她的好友认为她是个独身主义者，因为贺星芷有时候觉得爱太过虚无缥缈了，虚无得好像下一瞬间就要消失。可有时候她又不得不承认，爱是一种很奇妙的感情。
她抬眉瞥了一眼宋怀景的唇，他刚刚喝过水的唇上好似还带着滋润的晶莹，贺星芷捧起他的脸，又冷不丁地往他的唇上吻了上去。
贺星芷在想，在昭朝的宋怀景只能是她的，那现在的宋怀景也只能是她的。
那今天便成为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新起点吧。
……
确认身体没有任何异常指标后，贺星芷很快就出院了，但公司还是又给她休息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