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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岩保守秘密很厉害,比公司最昂贵的保险箱还强固。
  这么多年,居然连陆雁昔也提过。
  不过岑雪没说的是,他和岑晶有另一层血缘关系。
  严格来讲,他是岑晶的侄子,他的生母和岑晶是亲姐妹关系,叫岑丽。
  成人后再回忆起小时候就很难了。
  岑雪不记得岑丽,他记忆最初始的景象,是被岑晶抱在怀里,岑晶大着舌头,一边与周围骂着什么,一边把他按进怀里。
  “我妹妹再是神经病!她也没耽误孩子吃喝!你们有脸指点什么?!”
  单薄的身躯在愤怒驱使下震动,对小小的岑雪来说宛如地壳耸起,破开他封闭的世界。
  从此,岑雪的世界里有了声音和颜色。
  被抱去岑晶的家里,他有了第一个玩伴。
  是个大一岁左右的哥哥,叫许麟,岑晶与许中强的亲生子。
  那一年岑雪知道自己五岁,被教导要喊岑晶妈妈,喊许中强爸爸,还被带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一切正常的时候,岑晶送了一口气。
  回家许中强说:过几个月送你去上小学,以后在外面你的名字叫许麟,知道没有?
  岑雪小时候是很听话的,即便不懂为什么要顶替哥哥的名字,为什么哥哥从来不出门,他还是全部照做了。
  颜沛的回答打断他的思绪:“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你让我怎么尊重他?”
  岑雪忽然觉得颈间空落落的,一条项链连续戴了近十几年,一旦取下就像魔咒,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无法再戴上了,岑雪想起银瓶吊坠被他送到编织链绳的老师那里,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拿到手。
  死亡是不可磨灭的印记。
  当岑雪决定把许麟的骨灰迁回s市,就预感会有这么一天。
  可许麟就是在s市长大的,即使他没怎么见过s市的景色,这里已久是他的家。
  “他是我哥哥。”
  原来要说出来这句话,并不难。
  却是岑雪第一次对外讲出自己与许麟的关系,话落的刹那间,好像一直以来封闭的宝箱被撬开,重建天日,为了守护宝箱的迷雾也散去。
  颜沛微微睁大双眼,岑雪得逞般笑了笑,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项链从哪儿来的?他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
  当身体与知识开始成长,唯一玩伴凸显的差距越来越大,岑雪逐渐意识到了真相。
  许麟有智力缺陷。
  他的到来,正好填补了“正常的儿子”这一空缺。
  许中强不许许麟出门,岑晶每天除了家务,就是在家陪着他。
  岑雪通过使用许麟的社会身份,获得在外活动的权利。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都用的是许麟的户口,明面上许家永远只有一个儿子。
  当第一次发觉自己家庭与别人的不同与特殊,当第一次见识到命运的差距。
  逐渐成熟的岑雪,开始对玩伴有了不耐烦。
  即使他那时候也不过是小孩子,但他烦躁在于许麟根本没办法理解他说的话——是啊,要是能理解,那也不叫缺陷了。
  小孩的世界把什么都看得很重,岑雪做噩梦都怕被同学发现家里不仅穷,还有个傻子,然后他会被连坐成又傻又穷的底层人,永远也抬不起头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看书!”
  岑雪第一次吼他。
  许麟愣了愣,没太懂玩伴突然以许中强的态度对待自己,跑走了。
  故意把书立起来挡住脸,岑雪憋着眼睛酸意没有哭,他从小就这样,倔,还不爱哭,许中强老说他不讨喜。
  他觉得世界要完蛋了,他和许麟开始冷战了。
  为了防止许麟不理他,他要先一步不理人。
  就这样过了难熬的一周,连岑晶都发现不对,可她还没来得及调解,许麟就找到了求和的办法。
  “小雪……送你的。”
  许麟的智力在五六岁左右,会说简单的话。
  双手像是捧着什么宝物,献到岑雪眼前。
  那东西并不陌生。
  岑雪在岑丽身上见过——一条年代久远的银瓶项链,当然也悄悄探索过,岑晶不戴时,他发现这个小小的银瓶竟然能扭开。
  “……嘘!”岑雪顾不得太多,把许麟拉进房间,生怕许中强看见,“你怎么能拿妈妈的东西?”
  “礼物,”许麟努力说,他有点着急——缺陷带来的另一个通病,声音变大,“送你礼物,你喜欢吗?开心吗?别不理我啊。”
  动作间银瓶摇晃,发出颗粒碰撞的声音。
  岑雪扭开,倒出来,发现是一颗小石子一样的,干干净净的白色。
  “这是什么?”
  见岑雪终于主动和自己说话了,许麟嘿嘿笑:“北极熊的牙齿。”
  “你撒谎!”岑雪像是发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起初许麟很惶恐,这对他来说是很严重的控诉:“没有、没有。”
  如果岑雪和他一样是五六岁的小学生,也许会被骗过去。但岑雪已经读过书了。
  北极,离这得多远啊,许麟就算是外星人,也拿不到北极熊的牙齿。
  他继续追问:“你真的撒谎了?”
  许麟要哭了:“我不坏。”
  岑雪哎呀:“没说你坏。”
  许麟品出点不对来,岑雪在笑。
  一看岑雪笑,他也嘿嘿笑,冷战就此被打破,两个额头贴额头。
  岑雪:“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捡到的石头,白色的,好看。”
  原来是进出门、从鞋底带进家的小石子。
  岑雪真的高兴起来,不是因为求和的项链,而是许麟会撒谎了。
  会撒谎,那就会保护自己了。
  比如他有时候会对许中强撒谎,就会少挨几顿打,到这时岑雪才明白,原来他的焦躁源自于害怕许麟没办法照顾好、保护好自己。
  这时房间里的第三个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吓了两人一跳,回头看去,是岑晶。
  原来她一开始就在房间里面。
  岑雪心虚,他比许麟想得多,在撒谎前面首先是偷东西,他知道偷东西不好,老师教过,许中强也警告过,说要是发现他像邻居儿子一样偷家里钱,就打断他的腿。
  项链算钱吗?
  许麟什么都不懂,让他来承担吧。
  岑雪闭眼,颇有种舍生取义的刚烈。
  可岑晶什么都没有做。
  她仅仅把项链给岑雪戴上,“好看,送给你,兄弟同归于好的纪念呢。”
  于是这条项链变成岑雪最宝贵的东西。
  上面承载了他与许麟的纪念日、差点一条腿的代价、还有进一步成熟的意义。
  等到许麟死后火化,并非全都被烧成了灰,岑晶崩溃,根本动弹不得,他去充当那个捡尸骨进骨灰盒的人,岑雪偷偷私藏了一颗——
  和那个小石子大小一样,属于许麟的一部分。
  项链的意义,还承载了许麟的生命。
  所以那次颜沛替他挡下危险在医院缝针,他说:只是两个小石子,其中一颗是白色的,洗干净像牙齿般的小石子。
  所以岑许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带孩子哄孩子的,只因为他身边一直有个像孩子一样的许麟,用儿歌唱给他听、读绘本哄他睡觉,早已是浸入骨髓里的习惯,才能在哄圆圆的时候,信手拈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颜沛说。
  岑雪:“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颜沛张张嘴,一时间说不出来。
  残留在神色上落井下石的恶劣也散去。
  要怎么说才好,他原本以为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就泄愤般挥泻脾气。
  可那是岑雪的哥哥、还是某种意义上代他死去的哥哥,颜沛就觉得全错了。
  他去探究本来是为了——
  颜沛说:“你没看见吗,我有多在意你啊。”
  岑雪:“这是怎么证明来的?”
  两次反问让颜沛有些无措,被捉中错处的感觉并不好,他下意识地偏激起情绪,使惯用的办法保护自己。
  “我为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推掉工作,压缩休息日——”
  颜沛其实还想说,s市有三个公家墓地和无数个私人骨灰盒保管室,他运气差得要死,跑遍全程到最后才找到那个一路上坡的墓园,那时候离登机还有四个小时,再不回去刘平就要杀了他,他才没来得及买花。
  然而他说不出口。
  这样的话,这样为自己讨功的话,他没有使用伎俩的习惯,因为小时候也得不到奖励,长大后自然而然生疏且陌生。
  句子送到嘴边,出口就变了个味儿:“这还不够证明吗?你不应该高兴我有多重视你吗?”
  岑雪没回答,只是眼神变了变。
  在变化后的眼神下,颜沛无比烦躁,他莫名屈辱地:“别那样看我!”
  紧接着又有些迷茫,像讨要糖果失败的孩子:“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像当年那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