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本性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不同。
云绡在行动之前,回眸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也站在城墙上,却是百姓看不见的地方的钟离湛。
他没和云绡一同出现,即便云绡想,哪怕让他以驸马的身份。
钟离湛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掌贴在她的后背,将她轻轻推到了众人的面前。
就如同钟离湛自己说的那样,他认为属于他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他是凌国之上数千年的历史,其实不应该出现在当下。
今日阳光正盛,春风和煦,钟离湛看着云绡面对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就站在五彩的旗帜之上,站在她喜欢的颜色之下,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他曾经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是属于云绡的时代,钟离湛不去争夺她任意一分光芒。
“我叫云绡,是凌国的十一公主!”
云绡深吸一口气道:“有一天我突然做了一场梦,那场梦境十分真实,我在梦里成为了两千多年前名叫钟离湛的帝王,他带我看见了一场属于我们凡人的浩劫,也带我看见了苍穹之上玩弄万物的天神。我目睹了他带领照国走向兴盛,也看见了他在无法挣脱的囹圄里死去,是他告诉我,凡人的浩劫并未消失!”
钟离湛的心跳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忽而漏了一拍,这和他们原本说好的不同。
而云绡仍然希望在或许是她此生最重要的场合里,与钟离湛站在一起,哪怕是他的名字。
“若把苍生比作棋盘,我们都是云上天神的棋子。而人生来平等,本不应有五族之分,是那些云上天神的存在,让我们划分成了不同的模样,拥有了不同的力量,从而争斗、掠夺……
数月前,京都陷入了浩劫,这就像是曦帝人皇带我看见的世间真相,属于我们凡人的灾难,需要我们凡人共同去抵抗!”
说着,她凭空画符,将那在微风中发出欻欻声响的五彩旗帜拉扯住。
遮天蔽日的天幕,在众人的面前逐渐靠拢,五条彩旗穿插在彼此之间,左右缠绕,前后交互,以最牢固的方式拧在了一起。
云绡道:“这才应该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无畏什么天赐神力与否,我们都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都是一个身躯并着四肢的人!我们更应该做的,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更好的未来去努力创造,而不是在现有的环境中争夺!”
“五族会消失的。”
云绡这句话,突然叫城墙之下的众人惶恐,她轻轻一笑,又道:“五族会消失的,但我们还会在,我们就是我们,就是凡人,就是我们看见彼此眼中的样子……最真实的样子,最自在自由的样子。”
钟离湛环臂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放下垂在身侧,他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温柔,逐渐变成了对云绡的欣赏和炙热。
城墙外的人声从的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了沸沸扬扬。
而钟离湛那颗因为云绡而活过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掩盖他听到的一切喧嚣。
他的眼里渐渐看不见那些飞扬的彩色旗帜,他只能看见那道在阳光下热烈放光的身影,她比钟离湛此生所见的任何都要绚烂夺目。
好爱她啊。
钟离湛感受着心口紊乱的跳动,一遍遍重复。
他真的……好爱她啊。
爱极了她。
第155章
云绡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墙下方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而神色各异的人群。
有人欢欣,有人迷惘,有人兴奋,有人惆怅。
但不论他们是什么态度,如何去想云绡的话,都无法改变云绡的决定。她迎着炽阳下的微风,目光落在缠绕在一起的五彩旗帜上,心里想着那样缤纷的颜色,将来会成为代表凌国旗帜的图腾。
而这一切只是云绡想要改变的第一步,无需畏惧前路,她坚信自己定然会成功。
圣女任位之礼,在鼎沸的人声中落幕。云绡后来没有长篇大论,她给了所有人一个去畅想未来的种子,等待在她再度回到故土后,看看他们到底能开出怎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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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
仲卿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到云绡说出她不日就要离开京都之后他便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那种不对劲就是云绡在尽力将所有事情全都堆积在这短短几天内全部都安排妥当的急迫感。
徐容靳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才回来京都吗?这才当上圣女怎么就要走了?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不对,你还回来吗?”
一连串好几个问题让云绡都不知要先回答他的哪一个,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对徐容靳道:“我不回来我当这个圣女做什么?”
云绡不知道这种事要不要说给徐容靳和仲卿听,便只能将目光投向钟离湛,钟离湛解释道:“棋局之上还有几个参与者尚在人世间,我与绡绡需得前往解决。”
数月前京都之变的那一仗钟离湛赢了,可不代表那些神仙就真的死了,他们全都像之前的元司一样,不过是从神坛跌落至凡尘里某些至高的山巅而已。
他们虽然神魂被打散,可依他们的本性,他们也定然也会和元司一样不甘心,在当地作祟,妄图重塑身躯。
这才是云绡和钟离湛接下来要做的事,找到参与进棋局游戏的天神残魂,将他们一一抹去,那样他们加诸在苍生灵魂上的束缚,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仲卿和徐容靳都听傻了。
即便两个人深知他们知道的事情已经超出寻常人太多太多,可在听说钟离湛居然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拉下凡尘,而今云绡还要随他一起去杀神之后……一老一壮两人双手扶在膝盖前端坐着,比那学堂里听先生说课的三岁稚童还要乖巧懂事。
“那那那、那你们快去忙,快去快去吧。”
仲卿和徐容靳僵硬地挥手,半点也不敢耽误这二人的时间。
在仲卿和徐容靳的理解里,他们以为云绡和钟离湛至多是封闭了苍穹与人间相连的那道门,谁知道钟离湛居然直接把神明从天上给拉下来了。
实在是钟离湛自跟着云绡到京都来了之后完全没有展现过他身为曦帝人皇威严的那一面,基本上都是云绡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二人有事也是私下商量。在徐容靳和仲卿面前,钟离湛全然是与他外表不符的内敛温吞的性子。
现在仲卿和徐容靳明白了,历史上中对钟离湛虽多有栽赃诬名,但至少给他起的外号是对的。
杀神不愧为杀神啊,只是此杀神非彼杀神罢了。
云光憧在知道云绡即将离开京都时,亦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快,他表现得与何舜还有徐容靳完全不同,那张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这还是京都发生了那场祸事之后,云光憧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开心。即便他知道仲卿和徐容靳一个是云绡的眼线,一个是云绡的双臂,可他仍然高兴。
毕竟他不用再无时不刻地去想云绡身边那个名叫钟离湛的男人
到底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钟离湛了……
云绡离京当天没有什么人来相送,只有何舜和徐容靳陪她走到了城门外。她也不是盛装打扮,便是路过的百姓至多也只朝她和钟离湛的身上多看两眼,不会把她联想到不日前才站在城墙上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圣女公主。
除了何舜与徐容靳,还有云光憧居然也命人前来为云绡和钟离湛践行。
在摸不准和钟离湛究竟是不是两千多年前那位杀神之前,云光憧都不敢再见钟离湛一面。
不过此番他让人带来的东西倒是出行好物——捆了三匹千里马的马车。
马车内精心装饰过的,垫了厚重的软垫,放置方桌,车壁也包了棉,车轮经过改装便是走得再快也不至太颠簸,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些耐放的京都糕点和银钱些许,够云绡和钟离湛远行了。
云绡欣然收下。
这三匹都是好马,是她即便有钱也未必能找到渠道去买的那种,轮流作为头马使用的话,这马车也不比她骑马慢了。
加上现在虽然是春天,但吹多了风仍然很冷,有马车庇护也好过许多,只要在马车上再贴两张符,无需人驾马,它们自己就会根据官路行驶。
眼看着云绡就要上马,仲卿突然上前询问:“你有多快回来?”
云绡已经坐在马车上了,闻言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对上仲卿那张有些苍老的脸,她心下一怔。
仲卿道:“我不是为了其他,而是怕自己……徐容靳是个傻的,要想让他在京都这些人精里头站稳脚步,只靠他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成。我尚且有微名能帮他些许,但若在我去世之前你都没回来,只怕你在京中精心布的局也难以稳固。”
仲卿说这些用意为何,云绡知道。
她不是没给仲卿同生符,不过仲卿没要,他觉得生老病死自有定数,而且他也活够了,并不认为撑着如今这样一把老骨头借着他人的寿数再长久地活下去有何好处。
云绡想,他倒是豁达。旁人无比珍视甚至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或是做了多少恶事也没能得到的长寿,在他这里也是可以轻描淡写地放弃的。
仲卿彼时老神在在,得了云绡的赞誉捏着胡子颇为自满。
眼下云绡又一次取出同生符,仲卿看见了连忙摆手:“我、我不是为了你这个。”
云绡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同生符,但仲卿仙师,人活一世知之无尽,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你难道就不想拿一张同生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钟离湛到底是怎么能赋予小小的一张纸同生他人寿命的力量?”
仲卿的眼睛登时亮了。
云绡知道,她这句话简直是打在仲卿的七寸上,让他实在没办法拒绝。
仲卿也没犹豫,伸手接过,垂眸一看,有两张。
再抬头时云绡的马车已经跑出去一截了,别说,三匹千里马来拉马车还真是好用,仲卿想追也追不上。
不过他不用追问也知道云绡的用意。
这两张同生符,一张供他研究,一张给他兜底。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仲卿忽而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他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想过要扶云绡当女帝,他改仙师为朝官,为她再拼一拼的念头。
仲卿想着,他或许能等到云绡从外头归来,但未必能等到她当女帝的那一天了。
金色的晨光洒在远去的马车上,遥遥折出几点光斑,直到那道影子几乎要看不见了仲卿才收回目光,转身欲走,看见傻大个在抹泪。
仲卿:“……你这个时候哭什么?”
徐容靳倒是不完全因为云绡离开而哭的,他一双眼意味深长地落在仲卿身上道:“义父,你是不是快死了?”
仲卿:“……”
他是快死了,被徐容靳一句话给气的。
徐容靳道:“我听见你和云绡说的话了,你是不是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像交代遗嘱一样和云绡那样说?义父,你别难过,你就放心地去吧,我还年轻,我一定能等到云绡回来的,到时候……”
徐容靳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就被他义父一拂尘打在了头顶上,咚咚咚敲了三下响的。
徐容靳嗷了一声:“再打脑子要不灵光了!”
“蠢死你得了你个憨货!”
仲卿正要撸起袖子发火呢,一错眼看见一旁云光憧派来的人还在,几个人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谁过去没见过仲卿仙师举办圣仙节祭祀祈福的活动啊?他们都曾远远看过仲卿仙师道骨仙风的尊容,都将把自己孩子送进神霄塔求学符咒阵法拜在仲卿仙师门下为荣,眼下这位气急败坏……不!声如洪钟的老者,还真是和他们记忆里的样子大相径庭了。
仲卿干咳两声,在外还是要维持自己的体面的。
他撸了一把胡子,推着徐容靳压低声音道:“你老子我还不会那么快死。”
又嘀嘀咕咕:“回去再哭,也不嫌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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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因为云绡贴了一张符跑得不算慢,仍然有些摇摇晃晃,可并不颠簸,云绡反而因为这么点儿摇晃,早起的瞌睡差点儿被晃出来。
打了个哈欠,云绡抱住钟离湛的胳膊整个人蜷在了他身边,闭上眼睛假寐。
才经历一场归期未定的分别,睡是睡不着的了。
钟离湛垂眸看了她一眼,问:“舍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