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根据推断,见到如此明显的车碾压痕迹,以及贫困的他,很快排除了他是凶手。
锁定了好十几辆车,终于有了些眉目,可还没等到抓获凶手,孩子就在重症监护室里昏昏欲睡,历经长达三天的治疗后,最终还是去世了。
孩子那瘦弱黝黑的母亲,自从孩子去世后,悲痛地在沥青路上烧着白纸,拉着尖嗓子哭得肝肠寸断。而孩子强壮的舅舅,则是充满威严地穿着丧事的白衣,站在一旁,夸张往四周撒着纸钱。
孩子母亲的哭声,宛若细细尖尖的猫吟,而孩子舅舅的哭声,则是放荡不羁的吼叫。
他们路上烧了三天纸钱,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我家小武才七岁,七岁啊!明明养得白白胖胖,怎么会叫那个狼心狗肺的人给残杀了呢,那没心肝的车啊,唉呀呀……”
纸钱从沥青马路上,一直洒到工厂的门口,大家避讳,都绕后门走,避之不及。
“小武啊我的小武,”母亲哭喊。
“狼心狗肺!”舅舅对着工厂里的门大吼。
几日下来,厂里不堪这般困扰,叫了保安,叫了警察,还是于事无济。可怜的两人如今成了人见人憎的癞皮狗,刮不到的苔藓。
但是,人死为大。他们没办法,只好从根源上解决。
“你能不要吵了,他不在这里干了,从今天开始就不在了。”
当尺言在岗位上麻木地工作着,车间主任突然找人来叫他,外面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十一点到,下班,他准时起身离开,没有任何失落沮丧。他连自己的明天都没想过,也没思虑过自己该去找下个容身之地的事情。
他会如来时一样,在路上垂头从白天走到黑夜,在无尽的麻痹和折磨中,找到下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工友如鱼群,拥挤着涌出大门,街上开始多起手机的光,零散地照亮着人群走的路。大家都低头,疲惫得嘴上都说不出话,唯一惊喜的是那对痛失爱子的家属,今晚居然没有哭嚎。
他缓缓,低头走着。
夜色很浓,太浓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安静地洒下,却没有带来短暂柔和的光亮,仿佛只镀上一层浅霜。
他靠着路边,远离人群的外围,独自行走。他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大家都注意不到他。
路边的巷子,比他眼前更黑。他低头经过巷口时,窸窣声响起,一桶液体刹那间从巷口泼向他身,他感到发丝湿了,还没来得及转头。
打火机突地亮起,他闻出是火水,不够一秒身体点燃。
黑暗的路上,瞬时冒出熊熊烈火,借着他身体上窜,仿佛要冲破云霄。
烈焰在他身上肆意侵犯,他被火焰淹没,火焰又被黑暗笼罩。皮肤灼烧的刺痛涌来,火烧到他的眼皮了,吞噬他脸颊,发丝也焦黑蜷缩,他亲眼见着火焰亲密地撕扯自己,热意和痛意一下子灌满身体。
他好久没这么痛了。他疲惫太久,连痛都快忘了,现在却尽数想起,他又被撕扯着快要摔倒了。
路灯闪一下,两下,三下,痛觉逐渐转变为麻木。
众人惊恐,隔远着望这具燃烧的身躯,此起彼伏地尖叫,他们看到将死之人,看到一场蓄意的谋杀,亲切感受到火的神圣和燥热。
火焰亲吻着每一寸火水流淌过的皮肤,而皮肤的主人僵直着,站在审判他的巷口前,一动不动,仿佛与火焰和谐地融化。
第89章 毁容
天花板高挂, 比纸鹤的翅膀还要洁白,诡异的肉焦香气和碘伏味混在一起,四面白墙的病房里, 机器不断在嘀嘀作响。
红色与绿色的线起起伏伏,宛若时而尖锐,时而平缓的波浪, 黑色屏幕好似黑洞, 将所有生命力吸进吸出。
他浑身散发着焦红, 一种碳化后分辨不出模样的肉团, 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的半边颌,从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勾勒出一整个想象中的人样。
他还在残喘, 一直残喘, 来自地狱的惩罚诅咒,侵蚀了他脆弱的肉.体。他盯着上下眼睑间,唯一露出面前的白色,白色萦绕着他的灵魂, 随时会从那条缝隙里降落,覆盖住眼睛。
“二十二号床醒了。”模糊的耳间, 好似听到护士推着小车以及她的脚步声, 她拿起口袋里的对讲机, 看这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眼, 连忙传递信息。
这个全身烧伤高达百分之六十的病人, 在昏迷三日后还能活下来, 是一个珍贵的样本。
他的伤口触目惊心, 头部只剩下一小块巴掌大的完好皮肤, 这寸完好的皮肤一直延伸到颈脖, 再到他的半只右手,小半边脚……他完整地被分割成怪物,烧伤的接触面感染,呈现一层层诡秘的白膜。
疼。他的第一个想法。
抽痛从手指到大面积的伤口,牵扯着神经一直到躯体的深处,大脑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浑身颤抖的疼痛。
这份疼痛连绵不绝,毫不休止地传来,当一边麻木,另一块创口就会牵扯,从点到整个面,四面发散地,仿佛火焰已经种在皮肤之下,燃到骨髓,每根神经都轻轻摇晃,压到他贫瘠的灵魂里。
他的生命体征很好,也很不好,大面积的感染随时能要了他的命。可他的脉搏和心率,比所有人都要平稳正常。
当他被送到医院,大众对他一无所知的身份束手无措,几经反转,终于找到一个关联人。他的前妻在深夜赶来,出乎意料地冷静,并大方地交付大量医药费用。
烧伤不深,可烧伤面积太大,覆盖住他的头颅、锁骨、肩胛、背部,乃至他的手指、脚跟。水疱迅速地覆盖他身体。
“你别动。”护士吩咐他这般做。
洁白神圣的天花板笼罩每一缕气息,重症看护里的人生命垂危,他想侧侧头,身子却一动动不得,手指微微摸到被褥,产生粗糙触觉。
他想起身了。
不远处的隔壁床,机器声突然嘀嘀作响,尖锐得在整个病房回荡。
医护开始冲过去检查抢救,对讲机连绵不绝,门外亦不安静,呼叫铃不断回响。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比每一盏灯都要昏暗,仿佛透着阴云一角。
他起身。
怪物一样的皮囊漏着积液,安静地,在床上蹭出一道道诡异的颜色,碎屑落在缝隙间,而他警惕地落下地板。冰凉带来的是可怕的抽痛感。
他仍感到在灼烧,炽热感宛若化成流水,荡在皮层之下,浸入血肉。可他还是继续行走,相隔多日的再度睁眼,让他一瞬间回到那个夜晚,那条街道,他还没走完。
他想逃,无比想出逃,机械僵硬的身躯犹如尸骸。
他轻轻拉开门,组织液留在上面,他无法独立行走,只得蹭着墙壁,在墙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残骸。
他挨在墙上,天花板上的灯幽幽洒落,血肉粉刷一切圣洁纯白,墙成了地狱的壁画走廊。他此刻听不到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难以察觉,脸开始流出混杂的血。
他行走在无尽的诅咒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逃,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他就是想走。扯动的脚筋裸露在外,他身子摇晃,蹭着墙快要跌倒。
无暇的墙砖和地板缝隙里,干燥的皮屑落入,毫无目的的行走让人痛苦不堪,也让人精疲力尽,可他没有。
“活着。”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
“你得活。”
长刻在命运顶端的诅咒,宛若一把高悬的长枪,深深刺入脑海中,贯穿意识。
他的身体四分五裂,灵魂却完整得可怕,从片片撕裂中,缩成满是血污的一团,仍在苟活于世间。
他不能停下,手扶着墙,此刻却像被禁锢挂起点手臂,他的身子垂下,快要贴到地板。他走出去了,十米、二十米、半百……地面带着他行走的痕迹。
“别哭。”
他又听到声音。
他怎会哭,睫毛连同眼皮的伤一同掉落,他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了,全数被刺白的光芒眩晕,他想着死吧,快死吧。
不行,他得活。
他跪落在楼梯边缘,一只手扶着身体,一只手支撑地面,摇摇欲坠的他在楼梯口呕吐,称不上胆汁或是污血的浑浊物,从他的嘴角垂涎,到第一个台阶,又到第二个台阶。
垂涎一直流到第五个台阶,漫长的污物规矩地成为一条线,他盯着呕吐。身体的皮肤剥落,蹭在墙上地上,手上的皮肤粘在腿上,脸被墙壁磨掉半边,整个人血肉模糊。
他停顿。
皮肤会长回来的,都会回来的,他会长成千疮百孔的怪物。他会与臭水沟融为一体,并未死在这圣洁的医院,
他的身体会多年前一样,长满白色的蛆。这些被养育的生灵会将他消化,蚕食干净,使他的身体践行最后的价值。
可到那时他仍会呼吸,气流延绵不断地从鼻腔呼入到肺部,刺痛每一个脆弱又坚韧的肺泡,他的生命在肺泡的破裂中,流逝,又在血液的运输中快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