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次旅行,彻底被这茶,浇灌上凉水。迟雪起身拿起包往外走。
“妈妈,我先走了。”
她的母亲并没有挽留,只是站在茶水机隔壁摆弄着,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时,抬头望一眼。
这是她们的正式的相遇,是迟雪的第一次,迟雪将唇咬出血,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平静。
她走在乡村的小道里,走到昏暗的草丛边,她想着,没有第二次见面,不会再有了。
她的自私一脉相承,她和母亲是同样的模子刻出来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在父亲眼里自己真正的模样。
迟雪的脚步突然停下,她尝着嘴唇淡淡的咸腥味,她以为自己会想到温和的父亲,可是没有,她只想到了自己。
天边的烟火突然亮起,哗啦啦的,照亮整个天空,炫得晃亮眼睛。她用手遮挡,忍不住抬头,草尖吹过她的脚边,风在耳畔柔和轻吟。
都过去了,所有都过去了。
她不回头了,也不去看妈妈的灯是否还亮着,不在意她是欢声笑语还是天真地张望。
她不能愧疚,不能自怨自艾。很久之前,这个只剩一个人的世界就告诉她答案,她要自己走,一个人走。
没有人亏欠她,她也不再亏欠任何人。迟雪将所有的怨恨、思念都留在心底。她搂了搂风衣,呼出绵长一口气。
她忽地想到父亲。
迟雪抬抬头,好似从灿烂无比的烟花中,看到那日夜晚天台上的微弱的星星。年轻的尺言托着颔,目光含着柔意,指着星星对青涩的自己说:
“我觉得你很熟悉。”
第91章 小雪
一只白鸽悠悠展着翅子, 在天空旋转飞翔。它低低喙,羽翼挂上太阳金黄柔和的光芒,在飞过屋顶的霎那间, 突然停下。
它直直往下冲,钻入敞开的笼子里,享受起谷粒和水。阳光被笼顶遮住, 它点着头, 回头啄自己的羽毛。铁笼子关上。
“一只白鸽子。”小姨站在窗边讲。
她又把窗帘合上, 病房里干净一尘不染, 从明亮变成昏灰。病床上的人埋着头,被子覆盖住身体,看不到一丝缝隙。
小姨走到病床边, 亲切地将手放上被单, 安抚:“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里面的人动了动,却宛若不懂事的小孩,闷声不应。
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小姨想,她垂眼想, 如若不是纸原家, 他的伤疤可能会更可怕。如今的面庞已经快定型了, 总比预想的要好上一些。
他始终是个小孩, 闹脾气, 在外边闹够了、累了, 就该回家了。她温和, 继续轻声安抚。
“小畜生。”小姨摇摇头, 叹道。
出院的日子已近, 小姨会将他带回到那个许久未住过的房间。那个幽静四面墙里,木板铺满地面,床铺平摊一席,他也会终日躺下,枕着一团或许是毛巾,或许是衣服的东西睡觉。
他并没有回应,仍埋头在被褥内,不吭一声。
“你还在记恨我。”小姨转身,语重心长,“你会记恨一切的。”
二月的天很好,春天快到了,木栏杆上有一处裂缝长出小草芽,被风吹得摇晃。童年开始,这里就装载着堪称美好的记忆,那时的他也沉默不语,可眼睛里有神,比一切水流都要清澈。
小姨挤出笑意,将久违的白鸽接回家,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切生活都终会回到想象中的模样,她尽量不去提所有伤痛以及任性,有什么比现在还要温馨呢。
“表哥要回来了吗?”亭亭玉立的表妹,摆弄着她的衣服,兴奋地向小姨问。
她充满期待,充满爱意,她躲在被窝里,想象着童年时的承诺与向往,她想着表哥的温柔和风流倜傥。
她每天都在想,每天都试图问,年满十八岁后,表哥并没有如约回到自己身边,他在工作,在结婚,在带他自己的小孩子。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证,她好想看一眼。
“奈奈,你过来一下。”
小姨与这个天真纯良的孩子,促膝长谈,她们坐在木廊前,话语如风铃一样清脆。
在听到英俊的表哥毁容后,这位天真的女孩并没有额外的反应,她保持着之前的美好向往。
“我会认不出他吗?”
“我最喜欢他了。我从小就很喜欢他。”
“他要回来了,太好了。小姨,他会留在我身边吗?”
小姨不忍,她点起旱烟,开始抽吸,旱烟在木板上燃出猩红,随着呼吸一起一灭。
“他会的。”
他会在草地上扑倒,母亲坐在另一旁,温和地照料怀中的弟弟。
母亲比世间所有女人都要美丽,这是违心话,可他觉得自己该这样想。他再次扑倒在草地上了,鲜嫩的小草玩弄着自己的皮肤,他偷着笑,害羞地笑。
这处生长着无数小草的庭院,生长着安宁与静谧,
这份记恨从许多年前而来,丝丝缕缕,延绵不绝,像河流一样从远处流到一块石头,又从石头上一束束滴落。他的恨比海潮还要绵长。
他在安排下,与年幼时的玩伴,小五岁的表妹,结为所谓伴侣。
表妹看到久违的表哥,身子一僵,试图想象幼年时的那副美好,她像一朵不堪脆弱的雏菊花。
可她还是接受了,她说着,我喜欢他,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他。小姨说,我们是要结婚的,我将来可是要和表哥结婚的。
这位大家族培育出来的闺秀,堪称贤妻良母的典范,可在与表哥结合后,她仍然没有脱去少女的气质,整日对着窗,托头仰望。
她仍是喜欢表哥的,尽管她不愿回头,不愿直视。
闺阁中的少女,很快怀孕了。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白鸽对此无动于衷,他一如既往地昏睡,蒙着头,躲在潮湿的房间内。
小姨对着窗户望向里面,见到一动不动的人后,摇摇头长叹:“他应当是喜欢孩子的。”
庭院里养的小麻雀,都快死光了,流言传播开来。
“小姐好可怜。长得这么漂亮,实在是可惜了。”
“不知道孩子模样如何呢?一定不能像爹,必定像她的母亲吧。”
“听说那可是外支的大少爷,即便毁容了,你们也可不能这样说,少爷他身份尊贵着呢。”
仆人逗着鸟,一个鼓气,一个咬唇,相互说着。
白鸽子被关入笼中,它安逸地站立着,埋着头入羽毛,羽毛洁白得毫无瑕疵,可它没再看过一眼天空。
“卫奈,你这是干什么?”小姨生气地质问。
少女带上些许调皮和任性,不,不对。她不能再被称为少女了,她现在已经有着几个月大的身孕,她快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只是,和他聊了一会天。”女孩垂垂眉,话语温和,可依旧能窥见些许叛逆。
或者这个看上去温柔的孩子,本性压根就没有被释放,她身上扎满了刺和叛逆。小姨已经预见了,她斥责:“你会变得离经叛道的。”
不久,仆人们持续不断地聊天,“小姐好像离经叛道了。”
“是嘛,我看到她昨天带门外的一个男人回家了。怎会这样。”
“她莫不是给人骗了吧,她不是还有身孕嘛。小姐怎会做出这种事呢?你瞧,那个外支的少爷,昨日才起身。”
“起身怎么了?”
“起身种花了。真是稀奇。他大概是想通了吧。”
在流言的变迁里,冬天逐渐来临,鸽子都消失殆尽,身影不复存在。
小姨不愿再看到两人的荒唐,给他们在庭院外的一处角落,安置好钱财和房子。
女孩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新奇地睁大眼:“表哥,我要成为妈妈了。”
声音里掩盖不住兴奋,好似一只快要出笼的雀。她的表哥,默不作声地在阳台养着他的花,表妹握住他的手,期待地说道:
“你又和以前一样了,这种感觉真好,这朵花是给我的吗。”
孩子在冬天的时候出生了。
新的孩子就这样来到他的身边,他开始数不尽的忙碌。这让他有些疲惫,重拾麻木。
这是还未下雪的季节,孩子的名字来不及取,她的母亲就快乐地奔向外面的世界。早出晚归,神采奕奕。
“表哥,我今日见到了……”
“表哥,我和一个……”
“表哥,你不知道……”
孩子吵着要奶吃,这是一个柔软似水的小女孩,白得像妈妈一样。
这个少女变为母亲后,没有成长,她欢愉地穿梭在金钱和酒水之间。像久积压抑的雀儿,在第一次遛弯时兴奋得撞笼。她现在才算是体会到真正的生活了。
一位邻居看见他们道:“这个女孩子真漂亮,能说会道,老公却找了个这样的,真可惜。”
另一位邻居说:“真是般配。”
她逐渐顾不上自己的表哥,两人的话语比从前少得太多了。自从住在一起后,加起来的对话都不及小时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