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飒飒的秋风吹动了摊在书案上的公文,作弄出哗啦啦的响动声。
谢璟伸手,将半开的木窗合上。
小厮一愣,险些没拿稳手中的墨碇:“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谢璟八风不动道:“无事。”
他只是不想听这些扰人的声音。
他想听谈思琅的笑声,想听谈思琅说话时或是含羞带怯、或是嗔怪、或是得意的声音。
他有些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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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之事收了尾,谢璟提前一日返京。
离开承德前,那位曾斗胆祝贺谢璟“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小吏,得了谢璟几句提点。
那人这才敢确定,那日下值之后,谢大人当真是笑了;虽说谢大人并不至于色令智昏,会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就许他什么好处、甚至提拔一二,但这几句言辞虽简、却鞭辟入里的提点,已能让他受益良久。
他不由庆幸自己自小就眼神好。
至于谢璟这厢,自是返京之后便入宫面圣述职,待到步出宫门,已然是将近酉时。
他与同僚匆匆作别,马不停蹄地赶回谢府。
归家之时,飞檐之上勾着一影菖蒲色的夕照。
谢璟嘴角一勾,只觉这天色像是谈思琅前些天刚买的那盒胭脂。
他理了理衣袍,复又正了正腰间的配饰,确认自己并无不妥,方才款款往府中行去。
毕竟离家这样多日,他自是先去了仰南院,向蔡萱问安。
他步子踏得云淡风轻,被秋风吹乱的衣摆却很急。
跟在谢璟身后的几位小厮,暗戳戳地对视了一眼。
以前哪见过大人归家时这样急?
谢璟到仰南院时,蔡萱还在暖阁中与三位老夫人中玩牌。
她听着廊下通传,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子,暗道了声不好;面上却是不显,只让三位老夫人用些茶点、稍待片刻。
见着谢璟,她也没藏着掖着,当即便与他说了,谈思琅如今不在府上。
她原算准他明日方归,便允了谈思琅往景山别庄小住几日。
谢璟闻言,眸光微凛,旋即了然。
也是,他说了自己会离京八日。
如今提前回京,本是想给谈思琅一个惊喜,是以未曾往府上递信。
一来二去的,竟是弄巧成拙,惹得他们夫妻二人生生错过了。
他说不上来如今自己是何心绪。
蔡萱怕谢璟心里有疙瘩,赶忙替谈思琅解释了几句。
她想着,仰南院有侍女侍奉,她也有老友一起小聚,加上儿子不在京中,自是没有要让年纪尚轻的儿媳一直在府上守着的道理;她不是那种要让媳妇日日在自己跟前立规矩的婆母。
谈思琅本是想请她同去,但她一把年纪了,懒得折腾,当即便拒绝。
蔡萱道:“她说了,明日便回府。”
谢璟神色淡淡:“原是如此。”
蔡萱轻咳一声:“思琅在府上也提了你几回,心中自然也是念着你的,还说要从景山带些野味回府来让你这个大忙人尝尝。你呀,既是提前回来了,早些派个人回府说一声便是,何必弄得如今这般。”
却见谢璟微微拱手:“既是如此,儿便不多打扰母亲雅兴,先行出府一趟。”
蔡萱眉心一跳。
这是连一晚都不想等,还是生了怨气,想要去寻谈三娘吵嘴?
她打量着眼前的儿子,瞧着倒是并无燥郁之意。
应该不是要去吵嘴。
她怕解释太多,反而不美;也知晓自己这个儿子决定好的事情,向来都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便摆摆手道:“去罢去罢,莫杵在这儿碍着我们老姐妹摸牌,记得离府前用些吃食垫垫。”
谢璟本已转身,却又脚下一顿。
蔡萱问:“还有何事?”
谢璟摇摇头,终究还是将那句“她是如何提起我的”吞了下去。
他径直出了仰南院,在碧紫色的晚霞中,沉声吩咐小厮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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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丹枫坞。
姚清嘉午后便回京了,此时坞中只剩谈思琅一人。
谢璟快马加鞭赶到丹枫坞时,谈思琅正在庖屋中跟着嬷嬷学做鸡汁馄饨。
旁的谢璟喜欢的吃食都太复杂了些,也就这道馄饨是她能在三两日内学会的。
她找谢府的下人打听过了,谢璟以前去承德时,大都是在未时左右到达南城门。
彼时。
谈思琅拉着青阳商量:“我想着,我提前一夜便将鸡汤煲上……不过,我可能煲不好,得差人帮帮我;等到夫君回京那日,用过早膳后,我做一碗鸡汁馄饨,装在温碗中带去南城门。”
复又低声找补:“虽然……这也不能算是我做的了。总之就这样!”
看着谈思琅眼中跃跃欲试的光彩,青阳自是一通夸赞。
谈思琅轻抿下唇,又觉得自己这行为其实有些幼稚,还有些无趣。
但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更不想欺骗自己的心。
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
白日里倒也还好,待到入夜时分,对着窗外如雪的秋月,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少了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
她忽觉手掌间冒出一丝空落落的麻意。
而后,她伸手去抓握飘散在窗沿的清辉时,想到这弯月也会落在谢璟的肩头,心中竟泛起些莫名其妙的雀跃。
她承认,她在想念他。
想念和他一起在饮月湖畔漫步。
也想念歪在软榻之中,故意与他争吵话本中的两句诗、到底哪一句写得更动人。
她还想早些见到他,比原本打算的同时回到府上更早。
不为了在见到他后做些什么,只是单纯想见他。
总之,她就这般生出了直接从景山去南城门接他的念头。
而她又不想空手去接他,便又盘算起给他带些吃食充作午膳。
都赖话本和戏文里没教过这些。
她只能……自己胡乱想了。
谈思琅撑着脸,凑到青阳跟前:“我就这么一句话不说便提着一盒馄饨跑去南城门,会不会让他很困扰?可若是写信过去,折腾人不说,还……”
就没有惊喜了。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又怕变成惊吓。
青阳宽慰道:“怎么会呢,娘子带着亲手做的馄饨去南城门,谢大人只怕是欢喜都来不及呢。”
虽然槐序整日都说她迟钝,但她却觉得,自己把姑爷待姑娘的情谊看得清清楚楚的。
谈思琅问:“当真吗?”
她好久没有这么忐忑过了。
真是古怪得很。
青阳重重颔首,握着拳头给谈思琅打气:“当然呀!”
复又道:“大人奔波数日、风尘仆仆,若是能用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定会心中妥帖呢。”
谈思琅“哧”笑一声:“好青阳,没有你我怎么办呀。”
青阳道:“那我去后厨打声招呼,让他们寻个膳烹煮的嬷嬷?”
谈思琅颔首:“就说是我自己想吃,旁的什么都别提。”
这厢。
灶上正咕嘟咕嘟地煨着鸡汤,被青阳打过招呼的傅嬷嬷正站在谈思琅跟前,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家夫人。
夫人学东西极快。
不过这么三两日,还都是在姚姑娘小憩时才有空来学上一阵,但擀出来的面皮与包出来的馄饨都极好看了。
谈思琅捏着一只馄饨的角,总觉得不如她之前从铺子中买来的漂亮。
但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够漂亮。
也说不上来,她这个突发奇想的主意,谢璟到底会不会欢喜。
真的不会从惊喜变成惊吓吗?
馄饨角上被她的手指按出一道弯弯的月牙。
谈思琅扁扁嘴,宽慰自己。
他不是说无论如何都好嘛,那如今这样幼稚、这般想一出是一出自然也是好。
不然便是他说话不算话、哄骗她。
哼哼。
傅嬷嬷笑道:“我瞧着,夫人可以出师了。”
谈思琅正欲开口再问上几句,甫一抬头,却是见着庖屋的木门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官袍,银白的月光散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引出一段清淡的花果香。
此间分明弥漫着浓郁香醇的鸡汤香气,但谈思琅就是闻到那股淡淡的花果香了。
她尚未回过神来,便已脱口而出:“夫君?!”
谢璟循着她的声音望去。
灶台上冒着淡淡的白烟。
夫人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霞。
他没由来地想起一句旧时读过的诗: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方才那点因提前回府而导致扑空、继而生出的莫须有的薄愠,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夫人又不知道他今日就会回府。
他既说过要让她在成婚后,也能如在闺阁中那般快活肆意,便不该强迫她在府中枯坐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