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面映出一张酡红的娇颜,乌丝披肩,半遮住微垂的螓首。莲心知道那道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身上,炽热而温存,更加不敢回首。
而他仿佛也知道她此时的羞赧和尴尬,仍旧扶着她身后的椅背,靠在她很近的地方,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想臊着她、看她羞。片刻,镜子前的人儿终于受不住,略微侧眸悄然瞥了一眼,正好撞上自己含笑的眸子,吓得赶紧转了过去,却因用力过猛,不小心扭到了脖颈,疼得龇牙咧嘴。
呵呵的笑声如期而至,莲心更羞得满脸通红,此刻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胤禛抚着她的肩,将她带起来揽进怀里,温热的手指揉捻着她的雪颈,“恁地不小心,倘若是把脖子扭断了,朕可没那本事给你接上。”
若不是他故意在身后流连不去,她怎么会这般狼狈——脸颊晕出粉色,宛若三月的芬芳桃李,抿了抿唇,她轻声道:“时辰不早,臣妾该回殿里去了……”
“不急,再待会儿。”他的下颌轻伏在她的发顶,声音轻吐间,略带湿意的气息喷洒如暖雾,熨帖着那漆黑如墨的发丝。两个人靠得很近,阳光正好、距离正好,明媚的光线照射在他俊美的侧脸上,黑眸迷离,带出些困顿之意,而那薄唇微微翘着,像是在笑。
静了一会儿,莲心口音细细地问:“昨夜都办妥了么?”
睡饱之后,思绪也跟着清明。昨天白日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忽然想起那个叫赵福东的驿馆管事,也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还是已经被释放了……虽说是有所企图,说到底也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证据已然齐备,现在只等着找到老巢,就能盖棺定论。”他说着,伸手揽着她坐到一侧的敞椅上。
莲心提了提裙裾,落座后,伺候的太监将精致的银碗、银筷摆上桌案,所呈上来的午膳都香热正好,勾人津液。正中间摆着一个炖盅,里面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枣炖乌鸡,补身子用的。胤禛很自然地给她盛了一碗,莲心的脸腾地一下又红到了底儿。
此时此刻,张廷玉和田文镜几个人,早已经领着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提督衙门的八旗精锐去全城搜索了。那些曾经去过城郊别院的考生当时都被蒙着眼睛,只识得内堂摆设,却不认识路线。但城郊的别院就摆在那儿,跑不掉,只是得花些时间。
莲心听到这些,不由歪着头想了片刻,轻声道:“或许臣妾也能出份力。”
“哦,你认得?”他黑眸含笑,扬着眉看她。
“当时坐在马车里面,眼睛也是被蒙着,但能听到街上叫卖的声音。”莲心细细思索,抿唇徐徐地道,“那些平素在街面上摆摊的商贩,不像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一般都是固定在一处,或是定时待在某处的。臣妾记得,当时听见了油炸声、卖糖葫芦的叫喊……碟子摔在地上掌柜斥骂的声音,还有芝麻糊的香味儿……”莲心这样回忆着,忽然就想起了什么,眼眸一亮,道,“是城南。”
胤禛将手里的汤匙放下,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臣妾知道,城南有一家专门是卖芝麻糊的,非常出名。虽说其他地方也有卖,可等到黄昏之后还能引来百姓排队去买的,却只有那一家。”莲心眼眸晶亮,唇角略微翘起,此刻却是将所有记忆都找了回来。
当时因为那马车行驶得很快,只在那一处顿了一下,驾车的车夫还骂了一嗓子“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买”,而她犹记得在那处芝麻的香味最浓,应该就是城南没错。
其余那些被强行带走的考生,一些出身富贵、一些出身高贵,途中又是惊又是吓,自然想不起来去记住沿途的动静。而她自小在京城长大,跟着额娘去张罗浣洗活计时,早已将每条街巷摸得通透。
胤禛看着她,眼底透出一丝赞赏来。原以为在马车上吓坏了,没想到竟然在劫持中也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还能想起更细些的么?待会儿写下来,让张廷玉他们照着去搜找。”
莲心想了一瞬,道:“或许臣妾可以去帮着找。”
胤禛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隐含着宠溺的味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的就交给他们去办,否则若是你太能干,那朕手底下养着的可就是闲人了!”
莲心脸红,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在挤对她啊!
后来,蒋廷锡等人按照莲心所写下的情况一一去比对,还真在城南找到了那家老字号的店面。而顺着贡院的那条街一路反推,沿途确实有好几家油炸的小摊。最特殊的却是那个卖糖葫芦的,每日卖不掉,就会到城南一家茶楼里面去。掌柜的跟他是熟人,一边叫卖,还能有口茶喝。在那日黄昏时分,刚好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打碎了盘盏,掌柜的跟着算错了账,气得大骂了好几句。
等找到那家别院,里面早已经是人去楼空,然而旧址仍在,登记在名下的产业却是跑不掉的。张廷玉和田文镜顺藤摸瓜,在衙署里面反复核对了几日,终于揪出了一条大鱼。
在这之前,莲心曾被带到寿康宫和储秀宫里面做客,名为做客,其实是问话。在穿着破衫被他搂着在马上疾驰时,宫墙一侧目瞪口呆的奴婢并没看清楚是何人,但这却是不难知道的。勤太妃也从来没见过皇上心思这么外露过,将莲心带到殿里,一则是为了解,一则也是探探底儿。
莲心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隔着紫檀木云腿桌,对面身穿流光四溢锦缎宫装的女子正端着茶盏喝茶,她穿着一袭金字红锦吉祥如意常服、玫瑰色小坎肩,缠枝花蔓的刺绣图案点缀其中,衬得其雍容而华贵,旗头正中间插着一朵富贵牡丹,发髻间翡翠闪闪、金簪灿灿,端的是耀人眼目。
刚刚巳时的时候,莲心才从寿康宫里面出来,储秀宫的人就已经在殿外回廊里等着了。朝着她行过礼,她们道了句“皇后娘娘有请”,便不由分说地在前面引路。而到了正殿,却是熏香、茶盏、果品等都备好了。
“自从妹妹晋封为妃,也没有好好聚过,此番不必拘着,我们好好说说体己话。”
乌拉那拉·贞柔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抬起脸,目光轻暖地看着她。
“多谢皇后娘娘。”莲心说罢,有些拘谨地敛身。
“我虚长你几岁,大家以后姐妹相称,也好热络些。我看着你更觉得极是投缘,往后你就叫我贞姐姐吧!”
“臣妾不敢……”她低下头,声音细细。
说到底,莲心只是刚进宫的妃嫔,总有些敬畏心态,尤其面前坐着的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在这堂皇的储秀宫里,是不该有她坐着的位置的,起码现在不该。倘若是那些个进宫多年的宫人,哪怕地位低着一等,起码也跟皇后娘娘有些情面。
“本宫的身子不好,因此皇上和皇额娘多了些体恤,平素也不怎么管中宫的事,悉数都落在了皇额娘身上,本宫心里愧疚难安。但妹妹来了,就好了,总算能有个体己的人帮着分担过去。”
“皇后娘娘,臣妾怎敢越俎代庖?娘娘折煞臣妾了!”
莲心说罢,赶紧起身欲跪下,却被乌拉那拉·贞柔一把拉住。
“什么折煞不折煞的,都是宫里人,都是一家子。”她脸上含着宽和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或许你认为宫中的女子,互相之间总是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可咱们这个宫,妃嫔少,有子嗣的就更少。皇额娘担心皇室香火,亲自阅选秀女进宫,像云嫔、婉嫔、安贵人,还有新封的谦贵人……倘若再因为争宠而斗得你死我活,可就真的是枉费皇额娘的用心了。”
她说罢,微笑了下,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莲心知道皇后曾经育有一位皇子,是嫡出,又是长子,若能平安长大,必定是命定的小东宫,可惜早殇,这件事对皇后的伤害极大。莲心安慰地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娘娘仁德怀善,就算是唐时长孙皇后,亦是要自愧弗如。臣妾一介新晋之人,更要多多效仿学习。”
乌拉那拉·贞柔脸上含着温柔的笑,面容虽是不甚出色,却因着温娴静雅的性情,同样有着隽永的韵味——就像是一块温润莹秀的玉,质地清洁,致密坚实,让人回味无穷。
而玉,是石之美者,因此无价,就如她此时极致尊贵的身份。
“难怪妹妹深得皇上眷爱,果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效仿亦要分担,本宫可是等着妹妹早日接手去操持打理呢。”乌拉那拉·贞柔眯着眼,眼波愈加柔光似水。
莲心抿唇,卑顺地垂下头。
“妹妹可是不知,咱们皇上其实从来都不是儿女情长的,更没有对哪个女子上过什么心。那天本宫听闻万岁在宫里面策马的事,可真是吓了一跳呢!”说罢,满脸羡慕地看向她,“能得皇上如此相待,妹妹真是好福气。”
莲心有些羞愧地将头埋得更低,“皇后娘娘不责罚臣妾有失体统,臣妾真是无颜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