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是从何时开始的?”
“倒是不晓得。只是最近半月,连楼里的妈妈都谨慎得很,交代姑娘们在伺候客人时,凡是有谁打听,什么都不能乱说……呀,怎么又多嘴了。”小姑娘猛然反应过来,捂着嘴,一脸懊恼地跺了跺脚,而后压低了声音,哀求道,“爷可千万不要与旁人提,否则被妈妈知道可了不得。”她小声说完,即刻噤了声,再不肯发一语。
莲心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有片刻的静默。而后拉着她的手,温言道:“你放心,我只是喝了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听见。”
她忘记此时是男子装扮,就未在意男女之防。小姑娘被她这样拉着,当时就绯红了脸,低头咬唇,喃喃地“嗯”了一声。莲心瞧见她这羞赧的神色,却是有些发怔,猛地想起自己的装束,赶紧就松开了手,尴尬地呵呵笑着。
这些场面,都被楼上的男子看到眼里。黑眸深邃,看着看着,刚刚还蹙着的眉心,不由得就松了,唇角也跟着略微上扬。
旁边的李卫刚刚禀报完,一抬头就瞧见皇上无意间流露出的神色,可是吓得不轻。用目光示意蒋廷锡和田文镜两个赶紧过来看——等三个人都顺着皇上的目光看过去,那楼下坐着的,却赫然是一个青衣的俊俏少年。
“咦,是她!”
蒋廷锡的叫声还没出口,就被田文镜给捂了回去。
蒋廷锡蹬着双腿,好不容易摆脱开田文镜牛劲的胳膊。缓了口气,然后很得意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肯定是要带着的。
田文镜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李卫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表情,用嘴形问了一句:什么情况?
蒋廷锡呵呵笑了两声,伸出一根手指,朝着他神秘地摇了两下,意思是不想告诉他。
就在此时,一道叩门声响起。
蒋廷锡整了整衣衫,咳了一嗓子,走过去开门。却瞧见外面站着个小厮,手里拿着的是一封红呢子信笺。烫金的面儿,上书簪花小楷的几个字:李卫大人亲启。
“给你的!”
关上门,蒋廷锡就没好气地将名帖扔到李卫手里,而后摸着下巴,跟田文镜道:“他才是艳名远播,刚到江南多久,就有深闺女子送帖邀约。想不到江南女子看着温婉腼腆,竟是比咱满蒙姑娘还豪放。”
李卫“呸”了他一口,拿起名帖一看,面上的字是簪花小楷,笔迹工整隽秀,还果真是出自女儿家之手。他有些疑惑地将那信笺搁在檀香木桌上,翻开来看,手指所点之处,却是写着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郑为礼。怎么又是他……
李卫看罢,即刻就给了雕栏边的男子,“皇上您看,这郑为礼的名帖,都送到臣这儿来了。”
黄昏时还在明月湖泛舟小酌,没想到前一趟送走了皇上,后一趟便在这杏花烟雨楼邀约自己。这赋闲在家的老臣,倒真是处处着眼,分寸不落。
“皇上也见过他了?”蒋廷锡问。
李卫代为点头。在渡头上自己就先安排了兵士,严防在上岸后有任何人对皇上不利。兵士回报说有一个老者进了皇上的画舫。按照描述的面容和身形,还有那走哪儿都不忘带着并且一直想献给皇亲国戚的孙女来看,断然就是郑为礼没错。
“这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掩耳盗铃,偏能假象欺世。纵横官场三十多年,他可是你我父辈级的人物,本领大着呢。小心是鸿门宴,让你有去无回!”
李卫瞪了蒋廷锡一眼,“他吓唬我,还能吓唬到咱们皇上!到时候有皇上一起,臣自然是不怕的。”
其余两个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胤禛侧眸看了他们一眼,却是对着李卫道:“你消息倒是很灵通。没错,朕确实刚刚答应他的邀请。”
蒋廷锡和田文镜听言,顿时就上前道:“就李卫一个人陪着皇上,臣恐怕不妥。”
“是啊,要不带着鄂尔泰吧。臣听说,他刚从军营回来没多久,听闻扬州按察使冤死狱中的消息,猜着皇上要来,就先没回淮北,特地在扬州候着。”
胤禛睨着眼,他早前也确实收到了鄂尔泰的奏疏,然而此事却不是着急就可办妥的。更何况,牵扯进来越多的人,就越是会打草惊蛇。
“皇上是九五之尊,你还怕那老匹夫敢怎么着!”李卫瞪着两人,不以为意道。
田文镜和蒋廷锡仍是坚持,都想自己亲自跟随,可又不能在此刻露出行迹。正在犯难之际,却见皇上笑了,如墨的黑眸宛若上好的墨砚,隐隐带出睥睨的气势,翻手可得风雨,覆手可断生死,其势其神,无人能出其左右,“你们忘了,朕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江南。”
田文镜和蒋廷锡一愣,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片刻,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没错,江南灾民闹事、追讨国库欠款、刑部冤狱、百官行贿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些不是皇上一手办成的!而他们这些人当时正是初生牛犊,凭着一股子拼劲儿和不怕死的劲头跟着当时还是雍王的万岁爷一路走过来。李卫拿着那名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当年也还有他一份呢。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阵喧哗。几个人凭着玉砌雕阑看下去,只见花台上,一个被红毯裹身的女子,亭亭玉立,被裹束得如一截嫣红花枝。周身,只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精致锁骨,以及一对若隐若现的兰胸。垂坠的发丝如墨,遮住了一张娇颜,却平添了一分神秘,楚楚可怜,让人心动。
今夜是竞价,价高者得。李卫眯着眼,视线一点点飘过去,在场之人,锦衣华服,不是侯门公子,就是商贾家的少爷,却都是生面孔,素日里横行无忌的纨绔子弟,倒是一个都没见到。
怪,怪得很……
青楼里面的竞价,拍的是女子,抢的却是脸面。楼下的管事高声唱喏完,在场的人却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开始叫价。
“皇上,咱抢么?”
蒋廷锡说完,就被李卫狠狠削了下头,“青楼竞价,价高者得。你见过有在勾栏院里抢姑娘的!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三千两——”
“五千两——”
“八千!”
耳畔的叫价声,此起彼伏。莲心循着声音看过去,都是倒茶姑娘口中提到的江南富贵人家。不是说江南已经有连年的旱灾、蝗灾么?可在这些人眼中,都是珍珠如土,金子似铁。难怪阿玛曾说,彼岸尸横遍野,此地依然风流。
就在这时,二楼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五万两。”
天价!
众人张着嘴,都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静候半晌,但见一袭紫袍绶带的男子缓缓走出。玉面修容,冷峻卓拔,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鹰隼般俯视着在场的人。
“原来是李大人。”
众人一片哗然,又是一片释然。
李卫喜好美色,是江南人所共知的。彼时他不来扬州就罢了,只要他过来,哪一次杏花烟雨楼的竞价,那最出众的姑娘都得被他买去。而这一次,五万两已是天价,莫说买一个姑娘,就算是府衙的米仓都能填满了。若说这李卫不是贪官,都没有人信。
“他是何人……”
莲心认出那人站的绣户,正好是他进去的那间,应该是约定好的几位官员之一吧。正在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听身畔的姑娘用崇拜的语调道:“那是李卫,李大人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之一,也是我们扬州人呢!”
莲心恍然地点点头,“那他是这里的常客了?”
“李大人以前倒是常来,只是后来做了京官,不常回来。可是每一次回扬州,都要来楼里面住着,深得姑娘们的喜欢呢!”
莲心有些失笑,此人倒是堪比柳永。
就在这时,有个伺候的奴婢来到身边,朝着她敛身道:“夫人,请随奴婢上楼。”
莲心抬眸,过来的奴婢低眉垂眼,面容卑顺,却多一句都没说。她不自觉地朝着那绣户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点点头。身边那倒茶的小姑娘却是张大了嘴,听到那句“夫人”,惊得跟什么似的。莲心将茶盏放下,抱歉地朝着她一笑。
在她进门前,雅间里面,蒋廷锡还在挖苦李卫,声音委实不小,“我说,你有银子么?青楼里面好像是不能赊账的。”
“有没有银子,我是来捧场的,心意到了就行。”
莲心哭笑不得地听到里面的对话,等奴婢将门扉打开,她跨进门槛,里面正掐架的两个人瞧见她,顿时都静了下来。
片刻,蒋廷锡就使劲踹开掐着他脖子的李卫,双手掸袍袖,而后单膝跪在地上,“奴才给娘娘请安。”
那厢,田文镜也是做足礼数。
最惊讶的就属李卫。莲心此刻还是一身小厮的打扮,掩住的是性别,掩不住的却是清雅妩媚,面容皎皎如月,眉目如画,却道是不辨雌雄。而且特地穿着高领长袍,将雪颈也遮住了,自然看不到喉结。这还是自从科场舞弊案之后,得到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