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本来要在十五日去八角楼吃席,就改到了十八日。郑婉窝在寝房里,一边喝着苦药,一边跟郑为礼细数着这几日的行程,以及皇上待自己有多么体贴、多么温和,甚至想着将来跟着皇上一起回宫,封赏品阶以后,不能回家,让祖父郑为礼一定要多去京城看她。
而就在郑婉生病的这几日,别院这边也没闲着,除了安置在杏花烟雨楼买回来的姑娘,还要开辟出来专门用以养鱼的荷塘。最近在花市买了很多鱼,又不想养在屋子里,因此要源引温水。
郑为礼因此特地叫了吕简,从扬州城里寻访能工巧匠,以讨皇上欢心。吕简又招呼了章为亮和李春芳等人,连着几日,都因为这件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第八章 可知相逢否
(1)
大清早,江都县衙门内的公事不多,几个来得比较早的文职官吏就扯起了闲话。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朝廷派人来核查灾民和征税的情况种种。一个身材精瘦的主簿说道,最近郑为礼郑阁老的府邸可是门庭若市,江南无论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来拜会。本人不来的,也要遣门人将礼送到。真是端的让人羡慕。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都说去哪儿烧香,都不如来扬州,供着这么一位朝廷昔日的要员,上有门子,内有通路的,没什么事办不成。
众人一下子又想起了郑府光花在家宴上的开销,就比江都县一年的赋税都多,不禁又是一阵唏嘘。不料话音未落,县令老爷后脚就走了进来。
县令陈必严今年刚好过了四十五岁,熬了几年却还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主簿和录事几个人忙堆出笑脸过来寒暄。陈老爷上一眼下一眼地瞥了诸人一番,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扯闲篇儿,要是给有心人听了去,小心你们的差事!”
县丞董方长得尖嘴猴腮,没什么大本事,除了精通逢迎拍马,就是会捞钱。闻言,多少有些揣度,“大老爷,我们的礼不是都送到郑阁老那儿了么,难道,您还是怕他保不住咱?”
“这事儿……怕是不好说。”
衙署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主簿程文远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您是怕,他保得住咱江都县这一亩三分地,却保不住江都县的人?”
陈必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董方摸着下巴,皱眉道:“大老爷,依我看,那周生和张元庆都已经死了,这死无对证的,谁还能再来说什么?再说,朝廷哪一年不得死上几个官员,也没看有过什么追究。”
陈必严瞪了他一眼,“你也会说周、张二人已经死了,死哪儿了?还不是在扬州城!还有那个郑怡呢,堂堂一个按察使,也死了,还就死在了我们江都县。你说若是上头派人下来查,第一个不得拿我开刀!”
程文远眼皮一抖,低下声音道:“郑怡是死在了暴民手里,老爷不是抓了一批,又杀了一批么。反正冤死的都已经冤死了,江都县依然是您的天下,您不说话,没人敢多嘴的。”
陈必严瞥了他一眼,沉下脸,不语。
“您若还不放心,要不,就连牢里的那个,也一并……”
董方凑过来,比划了一个手势。
陈必严见了,眼里也闪过一丝狠毒,可转瞬就扬手给了董方一巴掌,“还嫌不够事儿多的,是不是?接连死了三个官员了。要是他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官这七品知县的乌纱帽,怕都要保不住了。”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董方忙捂着脸认错。
陈必严却捋了捋胡须,沉吟着道:“杀,杀不得,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活着。去,找几个人,好好做做……”
“小的明白。”
八角楼此刻热闹极了。早前就有知府遣人来吩咐说,有贵客要来。掌柜的就特地将三楼整一层都腾了出来,好酒好菜地备着,吩咐小二将一张张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酒温了一次又一次,就等着迎接贵客的大驾光临。
别院的马车,是早上从府邸出发,最迟巳时也能到了。掌柜的按照通知好的时辰,翘首以盼,大半天却不见人影儿。这时,有知府的人来通信儿,一行人先去了一趟瘦西湖,说话间就能过来了。
八角楼是扬州城里很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掌厨是宫廷退下来的,做的一水的拿手湘菜。平时百姓驻足流连,还能闻到从里头飘出的辣子香。素日来此地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不为品菜,只为尝名声。吕简想着,堂堂的九五之尊,在宫里面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因此不敢马虎,不仅特定了八角楼,更吩咐从香珍斋和吉庆坊调了几个掌厨过来。
未时一刻,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八角楼前。
车帘被徐徐地掀开,从里头走出来了一位绝色佳人,洒金红软罗棉裙,打扮得花枝招展,裙上缀着百朵蝴蝶,随着莲步翩跹,那裙子上的蝴蝶就如同活了一样。
众人的目光即刻就被引了去,屏气凝神,却见她朝着来处张望。不多时,又一辆马车款款而来。
车夫驾驭得很稳,像是生怕颠簸了里头的贵客。等马车在八角楼前稳稳当当地停了,走出来的依然是个女子,与前面那位不同,这女子一袭白衣棉裙,水色的绣巾,水色的软烟罗,如墨的长发烟笼光晕,却没有一件钗饰。下了马车,恭敬地低垂着头,凑近帘帐轻声低语了一番,才将帘子掀开。
明媚的阳光顺着车帘辗转,一瞬便照亮了走出来的人。一袭云锦墨缎绣袍,镶滚则是最好的冰缎,料子上是暗纹绣丝。俊美无俦的面容,浑然天成一股霸气和强势,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和高雅。
八角楼的掌柜亲自出来迎,跪在台阶下,弯腰磕头。
胤禛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淡笑,这时,早有仆从扛着名贵的簇绒红毯走上来,往前一抛,红毯便骨碌碌地滚开,一直铺到了八角楼的大门口。
如此隆重华丽的出场方式,让扬州城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连八角楼的掌柜都傻了眼,等反应过来,一行人早已踏上了二楼。
“酒刚温好,饭菜即刻就奉上。”
掌柜的点头哈腰,生怕有半点儿怠慢。胤禛点了点头,随手一招,莲心会意地上前,将其余的伙计支开,跟掌柜的一并走下了楼。等来到一楼,才从袖中掏出了一枚荷包,沉甸甸的,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子。
“这是给你的打赏。我们爷喜好清净,等饭菜端上来之后,就不用其他人伺候了,另外,也不要让任何人上三楼。”
莲心声音清淡,说话间,已将荷包递了过去。八角楼的掌柜也是个老道的人,一念及知府好生伺候的交代,不敢有丝毫怠慢,登时满脸堆笑,拿着赏银下去了。
三楼,很清净。
不比在曲苑风荷时那茶楼的雅间,可一整层楼,摆满了红木桌椅,也是整洁干净。顺着楼上的雕栏往下看,还能看到热闹的大街,远处鳞次栉比的画角楼台,以及瘦西湖上浩渺如海的烟霭。
“为何总是觉得,今日街上的商贩格外的多呢?”
胤禛睨着眼,视线所及,是楼下热闹喧嚣的十里长街。
郑婉坐在他对面,顺着他的视线俯视,相比别处,楼下大街上的人确实多了一些。来时的道路依然平阔,可八角楼前却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摊子,糖人儿、打糕、包子、冰糖葫芦……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卖东西的人都不吆喝,也不张望,倒像是生怕别人来买一样。
“的确很多呀!”她说完,倒了两杯茶,巧笑倩兮地递过来,“四爷,别管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他收回目光,拿起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香茗虽好,却并非极品,怎么喝,都喝不出味道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却是八角楼的伙计端着一道又一道的精制菜肴上来了。盘盏落桌,先是清一色的湘菜,之后是川菜、粤菜,间或还有几道西湖小吃。色、香、味,相较用度奢华的宫掖,虽不及,却也别致。
他挑起筷子,夹了一粒燕巢凤尾虾,入口是辣的,丝丝酥脆,虾肉软嫩,仔细咀嚼,还透着酸甜,“都说八角楼出名,今日一尝,果然不同寻常。”
“四爷,可要烫壶酒?”
“酒倒不必了,还是换一壶茶来吧。”
莲心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睛。转瞬,会意地敛身,走下一楼。
掌柜的正等着吩咐,见楼上下来了人,忙点头哈腰地询问可有什么吩咐。莲心回眸看了一眼楼上,轻然道:“你们家的茶,不合主子爷的口味。主子爷吩咐说,要准备雨前的龙井,用最上好的龙山泉水浸泡,还要佐以芍药甘露、菊花干瓣。你速去准备吧。”
掌柜乍一听,就是一个头两个大,“姑娘,雨前龙井倒是有,可那龙山泉水、芍药甘露、菊花干瓣……要特地去采集才行,前后最快,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啊!”
“既然要这么久,为何还不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