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方牌位,供着的应当既是眼前这少年无尘之师,也是每一代无尘大师之师,还是每一代无尘大师自己。
一个人,一代人,几辈人。到最后便只剩了这一方牌位,默默承载过他们的一生。
白衣白发之人不得不感其间孤冷。
看了一眼站在香案前、身着袈裟的白面少年,便于心里极轻地叹了一声。
少年无尘不知面前白衣人心中所想,径自行到案前指向一物,语声平和道:“这便是无尘珠。”
白衣之人的视线循声望去。
香案的牌位前放着一方锦盒,盒中有一颗碧色玉珠,约莫婴儿拳头大小,晨光流转间泛着莹润的微光。
端木若华的目光禁不住微微凝在了此一枚碧色玉珠上。便领身后黑衣少年又行近了两步。
“宗主稍候,它需要我的血来唤醒。”无尘说罢,指尖微屈,一道血痕便于食指指末绽开。他另一只手轻轻托起锦盒中的无尘珠,将指末血珠滴了上去。
指尖滴垂的血尚未及触到碧色玉珠,端木若华先一步看见了盒中底部刻着一行小字。笔锋苍劲,有如剑势。
——散人心之黑暗幽微,驱一国之邪祟魍魉。可照山河永固,千秋万代。
端木若华的神色正因盒底所刻这一行小字而震慑,下一瞬便见被少年无尘托在手心中的那颗碧色玉珠红光忽绽。
先前还温润碧翠的玉珠,在血珠滴落的刹那清光顿消,转而溢出一阵诡谲阴郁的血色红光。
“请让尊徒上前来。”无尘看向白衣白发的女子,及她身后黑衣少年人,出声叮嘱:“面向此珠,被这红光照一照即可。”
为免离得太近,蛊身少年暴起伤人,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按在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腕上,此刻指间一转,便牵着他慢慢走到了无尘珠散出的赤光下。
心里陡然一阵异样,痛楚茫然一阵阵席卷而来……
母死之痛,师父逝世时的茫然无措,梅疏影的死、阿紫的死、绿儿的死、大师兄的死、枭儿的“死”……还有此间数年对身畔少年越来越深的愧怍、心疼与思念,无根无源,又无穷无尽,混杂着满心涌动的思潮与自省,刹那灭顶,顷刻决堤。
端木若华眼角一滴泪,陡然滑落了下来。
待到回神,少年无尘正看着她,眸光柔和,语声温软道:“被此红光照射到的人,内心深处潜藏之思会被唤醒,或陷癫狂、或入魔障、或坠恨海、或临恐惧……如宗主这般片刻醒神、只潸然泪下者,少有。”
语毕,无尘直视女子沉远萧寂的眸,柔声再道:“宗主灵台清明,只是内心深处,压抑了太多痛楚。”
白衣白发之人眸光慢慢垂落下来,久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颤簌之感方渐消渐逝,无迹可循。
她似极轻地“嗯”了一声,语声如雾,飘渺不闻,又似什么也未言。
无尘再看向站定在无尘珠前,此刻直面着无尘珠赤红之光的黑衣少年人,便道:“醒着的人在此光之下,易困于心中执障;而失去意识之人,内心深处已然幽微的意识则会被唤醒……至于最终醒不醒得过来,还要看他能否挣扎得出。”
红光前,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长时未动,看起来似与平日木讷傀儡之形毫无二致。
“他应已在挣扎,宗主取下他蒙眼的黑纱与铁面吧。”无尘似对照耀在无尘珠红光之下的人心境有所感应,看了黑衣少年少许,兀自开口叮咛道。
白衣人伸手取下了身畔少年人脸上所蒙的黑纱与铁面。
纤长细密的睫羽上方,果然见得少年人阖却的眼帘之下,皮下眼球正不停颤动着,已不似逝去这三、四年来,那般行尸走肉一样的木然。
“枭儿……”端木若华得见,心口骤然疼窒,眼眶微不可见地一红,看着他,一声唤出,语声喑哑缱绻得如同下一秒就要断裂的丝弦。
轻轻一碰便颤出细碎的疼。
少年无尘得见眼前黑衣之人铁面黑纱之下的样貌,不由惊艳心惊,正因之微微出神。便闻了一旁女子这一声柔肠百转的轻唤。
他微觉异样,转目看向了一侧立身的白衣女子——大夏此任清云鉴传人。
望之微久。
然他诸多心境,均来自上一任无尘大师的言谈教诲,与无尘珠所照之人给他的十之二三感应。
囚困于高塔之上的十五、六岁少年,又哪里听得出这唤声中深如瀚海的思念与绵延无尽的情苦。
他只是微觉怔忡,心下有惑。不禁看着面前发白如雪的女子道:“若意识深陷,时日已久,即便被无尘珠照进了内心深处的幽微缝隙,也很难挣扎得出。”语声微顿,无尘迟疑着道:“我听陛下言,尊徒已失去意识整整三年有余?可是当真?”
年关已过,自天隆十年末至此天隆十五年仲春,已整整四年有余。
端木若华看着黑衣人颤动不止的眼帘、看着他一动不动间兀自在深陷的幽微里苦苦挣扎,却难醒来……
心疼如绞、窒涩难言,眸中翻涌着入骨的怜意。
何能不惧?何能不惶?
四年光阴磨去了多少生机,倘若沉寂已成定局,连无尘珠的作用都已敌不过那片太深的黑暗。她又该如何呢?
又该如何呢?
“枭儿……”端木若华忍不住望着他,声声再唤,语声渐渐嘶哑:“枭儿……萧儿……枭儿!”
声若凝血泣出,字字锥心。
然执剑立身的少年人仍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除却颤动的眼帘,再无其他反应。
他迟迟未能睁开眼来。
心力所致,肝肠寸断,不多时白衣白发的女子竟真的呕了一口血出来。
无尘见之,心神大震。不禁看着师徒二人满目戚色。
“宗主何至于此……”
然下瞬便见立身在无尘珠之前的黑衣人眉间极缓慢地蹙起了。眼帘仍在颤动,形如墨裁的眉峰越蹙越紧,他挣扎得更剧烈了。
无尘似有所悟,想了想与白衣女子道:“或许可以给他一些刺激,逼他挣扎醒来。”沉思少许,无尘续道:“一些……他极其不愿,或本心最为抗拒之事作为刺激。”
立身于无尘珠前的黑衣人陷于内心深处的剧烈挣扎,面色眼见越来越白,几乎已如纸面。是最后那一点意识和心力即将损耗殆尽之兆。
此番他若未能在无尘珠前挣扎醒来,再次陷入幽微黑暗之中……恐怕此生都无法再醒来。
端木若华乍闻无尘之言,呆怔在原地。
他已是蛊兽之身,对她所言无不听从……要如何才能予他抗拒之事,刺激他醒来……?
“他虽形同木偶,任人摆布,但内心深处此刻尚余一点意识……有无他一定挣扎不愿或宁死都不想做的事情呢?”无尘思索之余,同时道:“需是这样强大的刺激才行,否则,意识深陷,对外界之事并不能感知到,宗主无论怎样唤他,恐怕都无法让他醒来。”
端木满目殇疼地看着黑衣之人,十指颤簌,心自如锥绞。
对外界之事并不能感知……
如此,究竟要如何予他刺激,才能逼得他从那无尽黑暗中,挣扎醒来呢?
作为不死蛊母蛊,他的本能便是护她。且“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她要如何做才能予他刺激,叫他内心深处那道意识挣扎不愿、抗拒不从……直至醒来?
脑海中忽有一点灵犀掠过,她骤然有一霎时的恍惚。
当年青风寨前,她从幽灵鬼老口中问出的那番话,一息间浮现眼前。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难道,会是、如此?
会是,如此……?
眸光转向立身在无尘珠前的黑衣少年——他其实已并非少年,天隆三年入谷至今,十一年已过,若非以身育蛊,此身化为虫蛊,他应当已是二十有三的青年模样。
只因此身转为不死蛊之母蛊,他自棺中爬出后,样貌便停在了天隆十年末,他还是十八岁那时的模貌。或许此生都不会变,余生都会是这样一介少年的模样。
白衣人原本按在他腕上的那只手,此时慢慢放开,她挡在了无尘身前,看着面前愧之思之念之已久的人,语声温敛,恰如风徐:“枭儿,用你手中之剑,刺向为师。”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他此身只能听从她的指示。
可是母蛊保护子蛊,亦是本能。所以他抬起的手亦在挣扎,能见麟霜剑身颤动,是他握剑的手在发抖。
抬手,抽剑,指向面前女子。
少年无尘未曾想到白衣女子予徒弟的刺激会是如此。
分明周身皆是平和淡漠、沉静无争之气,言行间却似几多魔怔,他不得不惊震,便眼见着黑衣少年举剑刺入了身前女子肩头。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虫蛊兽身,终归判断不了不死蛊子母蛊的规则与本能之间孰轻孰重,该当如何。
母蛊挣扎一时,便在子蛊强形命令它时,选择了听从子蛊的指示。
鲜血顺白衣而下,执剑的黑衣少年已满面痛苦。母蛊在挣扎,他也在挣扎,而他仅剩的微薄意识终究未能胜过不死蛊之母蛊。
他仍旧没能睁开眼来。
端木若华看着他,眸光仍旧平和,抬手轻轻握住了剑身,将其从肩头血肉里倒推出。然后移向了自己心门所在。
直视他紧闭的双目,她再道:“枭儿,刺向这里,杀了为师。”语声浅淡,宁和似水,仿佛她所言不过一句平常嘱咐。
无尘心震不已,不得不出言劝阻:“宗主!”
女子开口之言微澜不起,淡如一缕悠悠飘逝的轻烟,仿佛她所述之言不是关乎自身生死,而只不过是一幅画作收起笔锋时最为平常的落款,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淡然和释然。
其间又凝着不动声色的剔透,和一往无前、百死不悔的决绝。
——她竟是将自己当作了最后的筹码,压在这场以命相渡的赌局里,哪怕满盘皆输,也似甘之如饴。
可其作为清云鉴传人,为了唤醒自己的弟子,竟全然不惜自身性命!
这已非魔怔,而分明疯魔之向,实为狂悖妄为之举!
无尘不敢再迟疑,伸手便要拍向黑衣少年手中长剑,欲拦下这师徒二人的恣意妄为。然几乎同时,那剧烈挣扎良久的黑衣人却似终归败下阵来,手臂猝然前伸——
他眼睁睁看着无尘珠前、那黑衣少年一剑刺入了白衣女子心门!
血溅血落,血染白衣,三尺青锋,几乎没入!长剑透过了女子单薄瘦削的背,直穿心门,眼见已无半分生路!!!
“清云宗主!”无尘惊急大喝!已然盛怒,抬掌便拍向了执剑刺入的黑衣人。
然白衣之人竟还有余力,她抬手接住了少年无尘这一掌,转掌化了开,口中之血随着她的动作而涌落,身形终是踉跄,她抬眼看了一眼身前少年人,眸中万般思念、万点决绝都随着模糊的视线而离远。雪色身影向前倒落了下去。
熟悉的少年人的手伸出,一把接住了她。
她不知道是母蛊护她的本能,还是她的枭儿,终于醒了过来……
挣扎着抬眼望向他,一双浸满了泪、黑如墨璃般的双眸映入了她的眼中。
他,睁开了眼。
“枭儿……!”终是喜极而泣,她看着他,不觉便笑,笑罢眼泪潸然落下,下瞬便阖目倒落在了身前少年怀中。周身失力。
叶征与穆流霜听见塔上动静、与无尘此前的惊急大喝,此时已上得祈天塔来,一眼便见了白衣女子满身是血、心口插着黑衣少年手中之剑,倒落在了身前之人怀中。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