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随你回京,当然可以。”
阳光照上唇角浅浅的梨涡,阳光照亮轮廓柔和的面容,仿佛三月春山,柳絮暖风。
“晗玉当然愿意。”
“但奔出来一场,见识了天地广阔,反倒困惑丛生。我想换个活法,不想再像从前过得那么随意,想过得讲究些……凌相明白么?”
凌凤池并不总能理解她天马行空的想法。
但他的定力和耐心都很好,沉稳地道:“继续往下说。你愿意随我回京,但想换个活法,不想过得太随意。你打算如何过得讲究些?”
“比如说,你我这场婚事,缔结得太随意了。越想越觉得随意。”
昨晚想了半夜。这段仓促开始的婚事,不能细想。细想令人心志动摇。
她越想越觉得,比起凑和着往下过,不如早日结束更好。
章晗玉在窗边慢慢地道:“只要凌相同意跟我合离,我便随凌相回京。”
凌凤池心里一沉。
“晗玉……”他吸了口气,把瞬间涌上来的诸多念头压了回去。
“或许是我追问太急。这两日尚不会走,不必急于回复,你再想想。”
章晗玉倚在窗前,目送那道颀长背影离去。
*
巴蜀府城,郡守府。
凌二叔迎来清晨登门拜访的贵客:大侄儿凌凤池。
想起经由自己手递交朝廷的合离奏表,凌二叔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悔啊!
“不能放人!”
凌二叔想也不想道:“侄儿媳妇狡猾……不,老夫的意思是机敏。”
“你今日放了她,信不信她明日就遁走?从此茫茫人海,再无踪影。凤池,好容易找到了人,不能放啊。”
凌凤池不置可否地听。
他今日拜访的来意,想和凌二叔商量,以抓捕俞奉的名义,把回京的日期拖延十日。
“侄儿想在巴蜀和晗玉过完中秋。”
凌二叔大为赞同。
“好啊!难得的中秋佳节,正适合你们小夫妻团团圆圆的过个节。”
“老夫被侄儿媳妇哄骗了,那封奏表就不该呈上朝廷。毕竟是天子赐婚,能不合离,还是不合离为好。合离对你的仕途有影响啊。”
“既然人寻到了,哄一哄,过完中秋把人带回京去,继续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岂不更好?”
凌凤池捧着茶盏不言语。
他打算在巴蜀过中秋,把两人决定的日期往后拖一拖。借着佳节气氛,能消弭分歧最好。
能不能顺利,他亦没有把握。
凌二叔这两天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趁大侄儿单独拜访,索性问起:
“凤池,你和侄儿媳妇新婚没多久罢。我看她对你也不像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你们相处有说有笑的……她为何坚持要合离啊。”
为何坚持要合离?
凌凤池的脑海里闪过前日阳光下冲他扬起的盈盈浅笑。
“凌相算计娶我,我其实提前得了消息。当时想了想,觉得也可以。”
“我身上的老毛病了。只要不伤筋动骨的折腾,日子过得下去,都可以,都不讲究。”
“我默许成婚,凌相以为强夺了我,弄出后面好大的误会。日子过得太随意了就会这样。当时不觉得,回想起来,处处都是遗憾。”
“她说,”凌凤池缓缓地复述章晗玉当日的最后一句话:
“见识了天地之大,突然想换个活法,没那么随意,过得讲究些。因此想合离。”
凌二叔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歪理?难以理喻。
但之前以长辈身份插手婚事,反被侄儿媳妇算计地递交合离奏本……大侄儿夫妇之间的事他不敢再掺和了。
“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夫搞不明白。趁中秋过节这几日,你再好好问一问侄儿媳妇罢。”
凌凤池岔开话头,和凌二叔简短商议几句,起身告辞:
“俞奉已验明正身,不必等中秋,可立即押解回京待审。姚相那边,我会写信回复。”
*
章晗玉在洒满阳光的秋日庭院里悠闲烹茶看书。
凌凤池坐在对面,翻过最后一卷案件卷宗,把众多大理寺快马送来的陈年卷宗收去牛皮袋里。
“阮氏姐弟的案子,我心中大致有眉目了。”
凌凤池道:“中秋节后返京,我会督促大理寺官员重查旧案。你无需过多忧虑。”
无需过多忧虑,即暗示会从轻处置。
章晗玉当即道谢,起身给他手边递去一杯热茶。
话锋一转。
“惜罗和惊春的案子要劳烦你多督促,中秋节后随你回京也可以。但不好听的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合离的事,我不会松口的。凌相如果想借着案子压我一头,催逼我打消合离的主意,只怕不行。”
凌凤池抿了口温茶:“不会。想多了。”
既然提起中秋节后回京,顺带也就提起中秋节在巴蜀如何过。
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道:“我们还未合离,我依旧是凌家妇,按理来说,我当随你去郡守府和二叔父、二叔母相聚过节。但实话实说,见面尴尬,我不想去。”
“当然了,”她话锋又一转,不怎么在意地道:“凌相一定要我去,我也能去。”
“不必勉强自己。”凌凤池道:“不想去就不去。给二叔父、二叔母送一份中秋节礼,心意尽到了,我们自己在山院过中秋也可。”
“凌相最近着实体贴啊。”章晗玉翻过书卷,悠悠地感慨一句,
“晗玉心中感动。给二叔父、二叔母的节礼,我自己动手做一份,聊表孝敬之意。也算是对之前瞒骗的赔礼。”
说到这里话锋又一转。
“——但不好听的话还是要说。凌相再温柔小意,也难以软化我的合离之心。”
院门外传来惜罗的脚步声。
晌午时分,她送来四碟热气腾腾的糕点,放在主家面前,推荐自己的新手艺。
“新出锅的菊花长寿糕,枣泥平安糕,桂花富贵糕,南瓜吉祥糕。主家都尝尝。“
四色糕点散发着甜香,卖相着实不错。章晗玉随手把金黄色的桂花富贵糕往凌凤池面前推了推,“今日份的试毒,来,尝尝看。”
惜罗嗔道:“哪里毒了?今天放的糖减半,保证不会像昨日齁甜。”
惜罗最近沉迷做糕点。采摘山里盛开的桂花、菊花,山涧里取清泉水,自己琢磨方子,打磨卖相。每天出锅四小碟,惊春都不给碰,兴冲冲地端来给主家试口味。
昨天也是卖相极佳的四碟细点,不小心放多了糖,齁甜。也是先给凌凤池试吃了一块,他什么也没说,波澜不惊地用完。
章晗玉还以为好吃,咬了一大口……齁甜得她喝一整杯浓茶才压下去。
今日四碟糕点的口感比昨日大有进步,凌凤池咬一口桂花糕,实事求是道:“不错。有七分宫廷御膳的糕点品相了。”
章晗玉把剩下三块甜糕都吃个干净,不吝夸奖,“何止七分?我觉得有九分了。清甜不腻,滋味绝佳。”
惜罗大为高兴,抱着空盘蹦蹦跳跳地走了。
被惜罗的甜糕打了个岔,庭院里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
对坐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抬手指了指,提醒对方嘴唇上落的糕粉位置,各自擦拭干净。
凌凤池起身把两杯茶添满。
清香茶水沁人心脾,脑海里闪过的,是刚才那句带着笑意的:
“凌相再温柔小意,也难以软化我的合离之心。”
借着眼前难得的悠闲气氛,他语气平缓地问询:“为何?我哪处做得不够,引来你的不满,可以直说。若是我的过错,自当改正。若是为了之前的误会,我会尽力弥补。”
章晗玉低头啜口清茶,想了想,莞尔摇头。
“做得足够好了,凌相。既温和又耐心。从前还藏着心事不说,最近也能敞开心胸,畅所欲言。章家把我养大的傅母对我的态度,比起凌相来说都差得远。我最近过得很快活。“
轰鸣的瀑布声响显出庭院寂静。
凌凤池并未试图打断,也未开口质疑。只在近处安静地注视着,听她继续往下说。
章晗玉又陷入思绪里,思索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该如何说呢,凌相最近对我实在太好……”
她笑指自己,“把我宠坏了。“
她本习惯了随波逐流的墙头草日子,东边危险就倒向西边,哪边有利可图便倒向哪边。
“落在凌相手里,你若从一开始便软硬兼施地压制我,我审时度势,自然会服软顺从……找个机会跑得无影无踪,过段日子改头换面重回京城。”
“你若从一开始便对我太坏,我饱受折磨,也会假意顺从,再狠狠地坑你一把,找个机会跑得无影无踪,叫你这辈子再寻不着。”
“你却对我越来越好……”章晗玉的目光从瀑布远处收回近前,落在对面仪态端雅、眉目疏朗的郎君身上。
自从巴蜀重逢以来,便不再隐藏他的钟情,袒露心迹,示以爱重,把她高高地捧去天上。
“凌相之对我,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我不是个假冒兄弟的西贝货,真是天上明月般的人物——”
“不要贬低自己。”始终聆听的凌凤池打断她淡淡的自嘲。
他从这句罕见的自嘲当中敏锐地抓住了什么,握住章晗玉的手,指尖交握。
“无需贬低自己。身为京兆章氏嫡女,独自支撑起门楣,你无需假冒任何人,你自己便是灼灼耀光的人物。”
章晗玉任他握着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