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忽地在脑海里发出“嘿嘿嘿”地笑声,一听便不怀好意。
白玉山说:“作甚?”
伊珏:“你还记得那个七十多的老县令,请辞折子里说要为父母守墓?”
他一提白玉山就记起来:“是那个四十多岁父母就去世的怀宁县令?”
白玉山问:“怎么提起他了?我记得他辞官后回祖籍养老,没两年就去了。”
伊珏“嘿嘿嘿”地笑,他是无意中看到那封请辞折子,当时大受震撼,当着一个弑亲人的面,着重点明自己是个老孝子,顺便阴阳一下忤逆不孝的陛下,彰显自己风骨的老东西——他那时还年轻气盛,实在见不得这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砸锅的行径。
“他回乡修了个大宅子,五进的大院,守墓反正我是没看到,倒是每天大门敞开人来人往,宴席流水不断。”伊珏说:“我本领低微嘛,又惦记着他对父母的孝心,便找了两个游荡的鬼物帮忙化作他爹娘的样子,去他梦里与他谈谈孝心和承诺。”
老孝子被吓得够呛,匆匆带着人就去了父母坟头,做了场隆重的法事,便在墓地结庐而居终日食素念经,却吃不了这份苦,半年就没了。
“……你私底下还做了些什么?”白玉山说:“都说来听听。”
伊珏说:“记不起来了,我那时一边替你戍边一边回来贪你美色,奔波千里,四条腿都跑细了,哪里还能注意到那些琐事。”
能记得并注意到这份折子,还是当时千里奔波回来,人家忙着批折子不搭理他,一生气便将案上的奏章都掀了个干净,硬将人扛起来就往榻上奔,路过一地洒开的文书时,瞥了一眼。
一眼扫过去,当时毫无想法,事后回到边疆坐在草地上晒月亮都静不下心,总是回想起那折子上的指桑骂槐,就想看看这位四十来岁父母双亡,七十来岁才想起去守墓的老头有多忠孝节义。
结果费了好一番力气,事后还送两位游魂赶上水陆大会才送走。
“好色不用大声说。”白玉山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你都不羞。”
伊珏才不羞,他说:“我的喜恶坦荡荡,总比那个老不羞强。”
说着拽了拽斗篷,快步走向屋檐下的长平。
说好了去执灯,长平等了好一会,忍不住道:“这么慢。”
“这就来。”
伊珏被阿椿抱进马车,坐在车里摇摇晃晃,又是冬天被裹的厚实,便像个不倒翁,看得长平都不舍得折腾他了,拍了拍车厢道:“阿楮,加速。”
阿楮应了声,马车轱辘便微微离地,看似还在路面上奔跑,实际上已经悬浮起来。
伊珏好奇地爬出车厢,在阿楮身边找了一圈没找到机关,只好又爬回来问长平:“怎么就悬起来了?”
长平说:“你再爬出去看看车驾木头。”
伊珏听话地爬出去,果然在木头上发现了细小纹路,乍一看像是木纹,再仔细观察像极了道家云文——这种鬼画符,不是修道者根本认不出。
“哪来的?”伊珏问长平。
“买来的。”长平说。
说了等于白说,这是成心要逗他玩。
伊珏才不让她得逞,闭紧嘴巴在脑子里同白玉山闲聊着山川地势,身下的车马毫无颠簸,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跑到了一处山庄。
马车停下伊珏就探出头:“她是不是诓我,这不是你家温泉庄子?”
赵景铄晚年时身体开始衰败,冬天便常来此处泡热汤,伊珏对此地熟悉的很,然而他熟悉的庄园除了位置还在原地,别的都找不到过去的影子,年岁太久远,屋梁都不知换了多少代,如今的建筑看起来更为精雕细琢,连彩漆都明丽的过分,瓦片上都要雕出花来。
寒冷的冬天,庄子绿意盎然,瓜果菜蔬在土地上露天生长着,散发着植物特有的勃勃生机。
长平一把攥住伊珏的后颈,止住了他两条过于灵便的小短腿四处撒欢,“先去拜见你先生。”
伊珏茫然地蹬着腿,被一路提到了正厅。
厅里站着一个极瘦高的年轻人,面容清癯,灰青色的道袍下摆和袖口都打着补丁,道髻用布条绑起,插了根竹枝。
伊珏被长平搁下地,仰头看她所谓的先生,感觉他更像走街串巷的游方道人——笨口拙舌没有本事,钱财赚不到几文,进门便被主家拿棒子捶走。
伊珏看了他一会,叉手行了个道礼:“先生好。”
先生也看着他,然后叉手回了礼,在袖袋里掏半天,掏出一本破烂的书:“赠予你。”
伊珏好奇地接过书,小心翼翼地翻开虫蛀的碎页,比翻他们从前的起居注更加战战兢兢,这可真是很容易一口气就给吹飞了。
书是云篆,简称鬼画符。
这破东西丢给谁都当小儿涂鸦,伊珏认得也不多,但好歹被伊墨教过,前猜后蒙,通本书就是一本修行手册,以及最后一页,像是个残缺不全的雷符。
伊珏将书册递给阿楮收好,郑重给瘦高先生行了弟子礼:“谢先生赐书。”
脑子里听白玉山嘀咕了一句:“竹子精。”
长平领着他在果林里找到了第二位先生,先生身型魁梧高大,面色棠红,眼睛小而精,冬天里身着夏衫,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正在修剪果树枝桠,看到他们过来,连忙放下剪刀,一边收拾衣袖一边整理发鬓,连嗓音也粗壮极了:“来啦?!”
农妇打扮的先生受了伊珏的礼,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对大锤:“送你的!”
两柄大锤比伊珏身高都要高,往地上一杵震出了一对坑儿,伊珏木着脸,白玉山也禁了声,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第九十四章
瘦长的游方道士是竹子修成的妖,唤做明玕,伊珏喊他明师傅。
明师傅每天天没亮就领他去山顶晒太阳,天才黑,又领他去晒月亮,逢初一十五沐浴斋戒,三清像前坐一天。
剩下的时间则跟着祝师傅。
祝师傅送的一双大锤不是凡铁,伊珏觉得自己这副凡人身躯,再过十年怕是也扛不起来它们,更别说抡的虎虎生风。
祝师傅是个好说话的母熊妖,大掌在他脑门上拍了拍,以差点把他脑袋从脖子上卸下的力度,大声安慰:“没事,咱们从基础开始学。”
伊珏眼冒金星,感觉被拍矮了三寸,又被祝师傅拔起来,开始学习。
他像个被鞭子抽打不休的陀螺,在庄子里团团转,挤出来的时间,还要进宫被夫子们捏开嘴灌饭,再挤一挤时间,逃进后宫躲在舅母殿里和跟屁虫表弟刨土捏泥人成了他忙碌生活里唯一放空大脑的消遣。
“皇家眼里没有人。”白玉山语气讪讪:“他们尚且不拿自己当人,又怎么会拿你们当人用。”
不拿自己当人,那是六道轮回里哪一道的物种呢?
伊珏说:“尽皆牛马是不是?”
白玉山:“……你继续背书吧。”
蹲在墙角扎马步背刑律的伊珏面色憔悴,一边抓紧时间翻书背诵条律一边伸着耳朵听隔墙传来的响动。
整个孕期都没胖多少的长平终于躺进了产房,仿佛所有的营养都供给了肚子里那团肉,她瘦的让人惊心,让伊珏都心生不详,悄悄溜到墙根底下等消息。
一边等消息一边背书。
本朝刑律如今是又多又厚,始终保持着每十五年修证一次的频率,删删改改添添,整部刑律誊抄下来,能填满整座书架。
而伊珏需要全部记下,不为别的,就为姓赵的都得背,提早将“无知”的帽子从皇亲头上摘掉,以后再犯错便是“知法犯法”——如今活蹦乱跳的皇亲没几只,不知同这些严苛约束有没有关系。
“你背过吗?”伊珏好奇地问。
白玉山说:“我那时候还没有这种规矩。”
伊珏想了想道:“我觉得长平肯定背过,但她完全可以说自己笨,背不下来。这样就可以知法犯法。”
他说的一点没错,被宠爱的孩子有权力让自己“笨到记不下”。
伊珏是个很少生出叛逆心思的人,起码肉体凡胎至今,他都顺从这些“长辈”安排,指哪打哪,让学便学,让背便背,不喊苦累。
如今满满一座书架的刑律,让他燃起了叛逆的小火苗,谁还不是个被宠的小孩?
书册丢开,马步也不扎了——从今天起,做个笨蛋。
墙壁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婴啼,他的小妹妹用生命的第一声,大力赞扬他的想法。
长平一个月子做完出房门,发现家里变了天。
顶顶好的一个小儿郎,书是一本都不读,武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温泉庄子一步再没跨进去过,再一问,宫里先生们告状的小折子已经可以用箩筐抬了。
他也不是不进学,就是先生举起书一念,他就咕咚往桌子上一趴,瞬间入睡。
太医来了一趟趟,所有人都不敢说他在装睡。
等他睡醒,先生们都束手无策地走了。他便揉揉眼睛,招呼着大鹦鹉,往肩膀上一架,也起身慢吞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