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则。”他拉着卢彦则来到月牙状的湖泊旁,波光粼粼里,耀得他睁不开眼,头发发棕,“有些事我要跟你说清楚。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是贺兰部的人,我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后来被贺兰庆云找到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什么记忆?”
钟少韫坐在岸边,已经有了长谈的意图。他一坐下来,就显得更加瘦小,于是卢彦则也坐在一边,将胳膊搭在膝盖上,钟少韫枕着宽厚的肩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片刻后,卢彦则就将他笼在自己臂弯下。
“一段早已该忘掉的记忆。我原名是贺兰颉罗,在一场战事后,原本应该和部落一起迁徙,却被贺兰庆云设计抛下,因此被乱军掳去了大周,被人买来买去。后来辗转经历多人之手,遇见了我姐姐阿皎。”
卢彦则错愕,原来阿皎对钟少韫而言这么重要是有原因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过去这么……”
“我也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钟少韫笑了笑,“还好都过去了,如果没有姐姐,没有你,我不可能有今天。”
“那你有什么想法?贺兰庆云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隐瞒了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贺兰庆云此人实在难以理解,在明白他之前,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确定他会对我做什么,而且……”钟少韫抬眼看卢彦则,波光打在他脸上,留下几道光纹,“我不想姓贺兰,我只想当钟少韫。”
“你是觉得我会心有芥蒂?”
钟少韫沉吟片刻,“你怎么可能会没有芥蒂呢……”
“我和贺兰戎拓以及贺兰庆云的确都有仇,但你在我看来并不一样。而且据你所说,贺兰老夫人一直在保护你,如果你隐瞒了这些不告诉她,是不是不太好呢?她应该一直怀念战争中失去的孩子才对。”
“彦则……”
“而且,你在这儿反而会更好些。我一直觉得你在大周并不好,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太危险了,回到故土,有‘叶护’的身份,或许比在大周好些?没人会说你的出身,他们谈到你,也只会说,你是贺兰部的叶护,怪聪明的。”卢彦则轻轻捧着他的脸,极尽温柔,温柔到钟少韫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你要好好想,在哪儿更舒服,不要为了我去迁就。”
钟少韫思索,抠着指甲,“可我只想做你的阿韫。”
卢彦则欣喜一笑,摸了摸钟少韫的头,三两下把他的头发弄乱了,凌乱之余,显得分外亲昵。
“阿韫,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依附我而活着。”
钟少韫握紧卢彦则的手,目不斜视看向对方,眼神炽热又含情脉脉,“我不想姓贺兰,自我有记忆起,我就一直都是钟少韫,我一直都想跟你跟你在一起,我知道我们不般配,可是,可是如果恢复这个姓,我们就彻底分道扬镳了。”
“你在这里,能被人尊重,还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卢彦则的温柔像极了海市蜃楼,转瞬即逝又虚无缥缈,用恬淡语言说出血淋淋的真话,如若不听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钟少韫死死抓住他,“我……”
“叶护,老夫人叫你。”
侍卫的一句话打断了钟少韫,他只好跟着侍卫先行离开。原地卢彦则闲来无事,心里乱糟糟的,往湖里扔了几个石子,胡杨树后绕出个人影来。
“岐王。”唐平左顾右盼,确认此处没有别人才敢出现,“您真的要按照计划来吗?那这位怎么办呢?”
“仇必须报,过几天就是良机,不然我睡不安生。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不借此机会彻底剿灭贺兰庆云,再往后想杀此人,就很难了。”卢彦则站起身,兜帽外围着一条围巾,将脸挡得严严实实,“陈宣邈和三万将士之死,盖由我轻信他人所致,这是我卢彦则无法平息的血债。我真恨当初为什么没早点除掉贺兰庆云,反倒让他壮大至今……”
“如果要杀那么多人的话,那他……”唐平言语之间尽是对钟少韫和卢彦则的唏嘘,“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想的是,如果贺兰庆云一死,按照顺位,他就是漠北之主。”
唐平天灵盖似乎有一道惊雷炸穿,“什么?他他他他……漠北之主?”
一个大周的琵琶伎,先是让卢彦则和卢臻父子生隙,又是贺兰部的王子,现如今还要当五部联盟的……盟主?!桩桩件件,已经超越了唐平的想象能力。
“是,贺兰庆云必死,我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反正,杀了他,我也没办法全身而退,可是不杀他我难以心安。”卢彦则眼神坚定,远处群山矗立,风吹草低见牛羊,能听得见风的声音。
“你最近先收拢一下我们剩余的兵力,想方设法混进商队里,过段时日应该有货物交易,商队最好掩人耳目,昔日吕蒙白衣渡江便是因着此理。”卢彦则顿了顿,“还有,我还活着的消息,可以告诉十六叔和我爹,一旦涉及到两国,那么他们必须做好准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
唐平连连点头,“我都知道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回去。岐王,听说晋王找到了陛下,他们现在到长安了。”
卢彦则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微笑,“如果是十六叔的话,也好。”
“岐王不打算回去了吗?”
卢彦则南望长安,日光照彻山川原野,他心里的长安和自己远隔千山万里,根本看不到,而周遭的声音又是异乡话,让他很不习惯。
“不回去了。”卢彦则眼里说不清楚是释然还是苦涩,他没输过,即便输也能接受,可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不明不白输。
那张错漏百出的漠北地势图和罕见的大雪浓雾,让他兜了好大一圈来到一片悬崖峭壁。他们无法前进,只能在血战之下一点点往安全的地方去,他还记得那时候严酷风雪,犹如一把把刀刮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他们冻成了坚冰,浑身带的干粮很快吃完,补给的队伍又故意拖延……
陈宣邈把干粮给了他,倒在一片死人堆里,用最后一点力气对卢彦则说:
“快走,我们……中计了……”
他们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被人陷害的,三万亡魂溃败,凶手到底是谁?如果不报仇,他活下来就没有意义。
“你不想再见见你的亲人了吗……”唐平回过身去,芨芨草丛里忽然又冒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爹……”卢彦则难以置信,朝卢臻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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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臻近来愈发苍老,别人都说他两个儿子出类拔萃,一个是凤翔节度使,一个在河东军崭露头角。然而这些声音在卢彦则大败后就销声匿迹,他在洛阳宅子里,从早到晚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禁开始回想往事。
跋涉万里,看见幸而生还的儿子,卢臻感慨万千,往昔对孩子的鞭策如齑粉消散,他和卢彦则在钟少韫的毡帐里,良久无言。
不知从何说起。
“儿啊……”卢臻年过半百,竟是涕泗横流,“身子可还好吗?”
卢臻也巧妙地避开了关于那场大仗的是是非非,从小处入手。卢彦则不会沉沦,从苏醒的那一刻到现在,他或许有过一时片刻怅惘,不过这些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都丧失无踪迹。
“一切都好,自小强身健体,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是……他救的你?”
卢彦则倒了杯热茶。他和很多人交谈的时候,另一方并不会直接提起钟少韫的名字,除了揣摩不清楚卢彦则的态度,便是钟少韫的地位和身份还没达到需要称呼名字的地步,陈宣邈和唐平亦然,他们不确定该怎么称呼,又不敢问卢彦则,只能用“他”代替。
但卢臻不同,卢臻绝对是从骨子里看不起钟少韫。
“是。”
“他一直都喜欢你,是我太过固执,给你们那么多绊子。”卢臻的语气竟然也和缓了不少,“你回来吧。”
“爹,我不会回去的。错信一人酿成大错,我无颜回去。”
卢臻觉得卢彦则这是在赌气拿乔,全因钟少韫不得回归之故,“要是我同意你和他在一起呢?总不能让我和你娘,没办法看儿子承欢膝下吧?之前我派人给英时捎过信,说想看他一眼,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恨我,你难不成也恨我?我养了两个儿子,养出两个仇人来了。”
卢彦则不知怎么解释好,卢臻说得不假,卢英时那种性格,不可能因为两封潸然泪下的书信就改变,权责对等,孝顺卢臻的重任应该在卢彦则身上。
终究还是要回到伤心地,接受来自众人的审视与评判,溃败的战绩永远比胜仗要更引人注目——他果然还是那个风筝,无论飞到哪儿,线始终都在父母的身上,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可问题是,就算同意了又能如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不代表接下来会对钟少韫再无成见。卢彦则咬咬牙,最终说出了那句非常大逆不道的话:
“若我有功恩泽世人,自会有人奉养父亲。只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彦则先国后家,望父亲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