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的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人群,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众目睽睽之下,终究有所顾忌。他心中冷嗤一声,暗道:不急,日子还长着呢。
面上却堆起笑容,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楚卿辞一眼,才扬声道:“打道回府!”
衙差们连忙簇拥着他们的县令大人,一路敲敲打打,喧嚣着转过了街头巷口。
王叔瞧着尚未散尽的乡邻,脸上堆起惯常的和气笑容,扬声招呼道:“喜也报了,匾也挂了,诸位乡亲父老,眼见着天儿也热,咱们都各自散了吧。别耽误楚公子歇息!”
众人眼见确实再无热闹可瞧,不免有些意兴阑珊,拖长了调子应着,窸窸窣窣地各自往家走去。
然而,就在这人声渐歇的当口,一位老汉领着一位面颊绯红的姑娘走上前来,两人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楚卿辞清冷的目光落在这突兀的一老一少身上,片刻,放缓了语气问道:“二位可是有事?”
王叔见状,立时心领神会,赶忙热络地上前引荐:“哎哟,楚公子,这位可是我们县里有名的活菩萨,方涵方大夫!大伙儿都敬称一声‘方神医’!这位姑娘便是方神医的掌上明珠,名唤蓉蓉。”
楚卿辞微微颔首:“敝姓楚,单名……”他心念一转,一个深埋心底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上心头,“……单名‘书’字。”
“书”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也是一怔。一股难言的苦涩与自嘲蓦然涌上心头,不自觉地便化作唇边一缕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清浅,却是惹得近旁的方蓉蓉一时看痴了。
方郎中轻咳一声,笑得有些羞赧:“楚公子莫怪,女大不中留!未知公子可曾娶妻?”
楚卿辞摇了摇头,想到林枕书曾说过要娶他过府,可他一介男儿如何能嫁!如今,前缘已尽,他不禁低叹一声。
方郎中见他神色,猜他许是为情所困,正欲开口,却听方蓉蓉已鼓起勇气问道:“那……公子可有意中人?”
楚卿辞几乎未做迟疑,轻轻颔首:“嗯,不瞒姑娘,确有一人。”
方蓉蓉脸上难掩失落,低声呢喃道:“当真可惜……”她顿了顿,又忍不住追问,“公子恕我冒昧,小女子实在好奇,不知何等人物,方能匹配公子这般风仪?”
方郎中音量微提,带上了几分呵斥:“蓉蓉!不得无礼!”随即转向楚卿辞,拱手致歉,“公子见谅!乡野之地,小女失仪,让公子见笑了。”
楚卿辞温言道:“无妨,不必介怀。世人爱美之心,本是常情,何错之有?”他转向方蓉蓉,语气诚挚而认真,“姑娘,在下有一言相告。真情或许始于容色之悦,然绝非止于此。私以为,寻觅良人,最要紧者有二:其一,其人品性是否值得托付终身;其二,彼此心意是否相通。如若不然,他日容颜迟暮,垂垂老矣,乃至……容颜毁伤,对方便心生厌弃,这般情意,又有何意义?”
话已说到这份上,方郎中父女已不便再作停留。再次打过招呼,便略带失望离开了。
王叔唤住楚卿辞,低声开口:“公子,你孤身一人,在此无依无靠,千万要提防着县令些,他呀!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楚卿辞早已料到,却不想王叔与他并不熟识,却冒险提醒自己,顿时感激地直直点头,郑重拱手一礼:“在下谢王叔提醒!”
第33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林枕书登基不过数日, 便以雷霆手段整饬朝纲。满朝文武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这位新帝拿自己开刀立威。
昔日他身为摄政王时,对朝中弊病尚可作壁上观, 如今登临帝位, 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非但当下诸事苛察甚严,便是陈年积案也一并纳入清算。
早朝后, 林枕书特命楚文晨留下, 着其御书房仪事。
御书房内,楚文晨屏息凝神,垂手恭立于御案之下。
林枕书却不急于发话,慢条斯理地批阅着奏折。半晌,他才冷冷抬眼, 将一本奏疏掷于案上:“楚尚书, 户部所拟奏章, 字句生涩, 条理不清, 近年可是愈发怠慢惰懒散了?连基本的文书都这般有失水准。”
片刻后,又拿起另一份折子, 指尖敲了敲册页,声音陡然冷厉:“这兵部开销无度,历年耗费银两如流水, 在册兵员反倒只减不增, 楚爱卿, 你说……这是何道理?”
楚文晨闻声,双膝登时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的地面:“陛下容禀!近年战事频繁, 军械铸造耗资剧增,兵士死伤者众,抚恤银两开销…亦是节节攀升啊!”
林枕书连眼皮都未抬,朱笔在奏折上划过一道冷厉的墨痕,语气倒似闲话家常:“楚尚书,不必惊惶至此。起来回话。”
楚文晨战战兢兢起身,后背冷汗已浸湿朝服。他心中惶恐不安,登基大典那日,御座之上皇上明明金口玉言:“此前诸事,朕既往不咎!”
只听林枕书声音再度响起:“今日唤你留下,实因有两桩大事,满朝文武,非你楚尚书不可为。”
听及此处,楚文晨立刻躬身:“微臣…但凭陛下吩咐!” 话音未落,他分明捕捉到御案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似是冷笑,又似玩味。
那低不可闻的声响,却听得他喉头发紧,头颅垂得更低,心里愈发地慌乱,却不敢抬头窥视龙颜半分。
“这第一桩事,便是命你协同刑部,重新彻查叶知予之死。此人当初,毕竟是你兵部的官员。”
这?楚文晨听得一震,叶知予虽曾任兵部员外郎,可已身死多年,只剩森森白骨,当年事涉的人证、物证也早已湮灭无踪,他又能往何处寻起?身为如今的兵部尚书,楚文晨只觉胸中发苦,他无奈暗叹了声。
“时限么……”林枕书声音低沉,幽幽续道,“一月为限。楚尚书与苏尚书,莫要负了朕的期许!”
一月?!楚文晨闻言几乎窒息,这分明是强人所难!可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得躬身应道:“臣……遵旨!”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差遣,无论如何也得咬牙办妥。想起此前多次刺杀未遂,如今对方执掌乾坤,若要取他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他绝不能首当其冲,做了那出头之鸟。
“至于这另一桩事……”林枕书顿了顿,目光落在楚文晨身上,“说来倒是楚爱卿的家务,却也是朕的私事。”
楚文晨闻言心下一沉,隐隐猜到必与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楚卿辞相关。他愈发恭敬地垂首:“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何事?”
林枕书并不急于点破,话锋一转,冷声问道:“楚尚书,可知卿辞此刻身在何处?”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是令楚文晨陡然惊惶失措,气息顿时不稳:“卿辞他……此刻……理应是在王府?”他话音飘忽不定,连他自己都觉心虚。
“王府?”林枕书蓦地一声冷笑,声音陡然拔高,“你身为他的生身父亲,究竟多久不曾过问关心了?!只知生养,却弃如敝履,不闻不问,天下怎有你如此狠心的父亲!”
说到此处,林枕书胸口亦是狠狠一揪。他那般皎若明月、惊才绝艳的卿辞啊,竟被自己的至亲如此轻贱薄待,弃若尘埃!
楚文晨万没料到皇帝竟会直接发作,吓得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皇上教训的是!是微臣对卿辞疏于关怀了……微臣今日就去王府……”
“不必去了!”林枕书猛地扬手打断,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楚文晨后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不敢再言。
林枕书深深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是掩不住的疲惫与落寞:“卿辞……他已经离开王府了。”
走了?楚文晨愕然抬头,心底是真切地掠过一丝讶异。他壮着胆子试探道:“敢问圣上,卿辞……去了何处?”
林枕书缓缓呼了口气,眸光瞬间沉静如水,仿佛刚才的情绪波澜从未发生:“不知所踪。”
这前所未有的四字,竟意外激起楚文晨几分为人父的自觉:“这……微臣立刻着人……”
“朕说了,不必!”林枕书目光掠过他,语带冷厉,“朕已派人去寻。”既已言明其失职,眼下也懒得再纠缠旧事,他径直挑明了楚卿辞念念不忘的心结,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卿辞有一夙愿——欲将其生母灵位,奉入你楚氏祠堂。楚尚书,你意下如何?”
楚文晨心下一沉,暗道此事棘手!若允了,绝不合族规礼法,可皇帝开了金口,便再无转圜余地,今日即便他不从,皇帝也必有手段迫他就范。
眼底神色一番挣扎,他最终斟酌着开口道:“此举……虽违逆楚氏家规祖训……然,既是皇上金口……微臣自当谨遵圣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