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不常有的温和。
“情况怎么样?”
宁惟远疲倦地用指节压了压眼眶,将膝上的笔记本微微调转角度,朝向裴祝安。
屏幕上的内容一览无遗——一则快要编辑好的讣告,字句冷硬而克制。
裴祝安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神情。
交代完遗嘱后,临终前,陈安闵提出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再见见陈恪。
不过短短几月,病痛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昔日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瘦削得只剩皮骨,脸颊深陷,眼眶凸出,几乎与骷髅无异。
任谁都无法将眼前这个狼狈而凄凉的老人,与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陈安闵联系起来。
宁惟远沉默着,在病床旁坐下来。
隔着氧气面罩,陈安闵吃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勉强聚焦,嘴唇翕动,指尖颤抖,眼看即将触碰到青年的面颊,却被冷漠避开。
气血翻涌,他的声调艰难拔高:“陈恪......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病入膏肓的意识早已混乱,眼前的宁惟远逐渐与记忆中在车祸中丧生的陈恪重叠。
宁惟远神情冷淡,无动于衷。
陈安闵愈发激动,气息急促:“当年的事情,我......我是有苦衷的,你不要怪爸爸——”
话音未落,却被骤然打断。
青年似乎觉得可笑,唇角挑起讽刺弧度,“苦衷?”
陈恪能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种侥幸。
他刚一出生,就被确诊为罕见病患者。信息素类型极为特殊,腺体也远比常人脆弱。
为了能让他顺利活到成年,医生甚至建议家属立即为他寻找合适的配型人,匹配成功后,最好每年定期提取信息素,妥善储存。
一旦腺体出现衰竭迹象,及时注入,还能保住性命。
陈恪的母亲身体羸弱,又患有精神疾病。当时唯一符合条件、且配型成功的人,只有陈安闵。
但出于私心,陈安闵陷入了迟疑。
原因无他——长期提取信息素对身体损害极大。遑论十年,哪怕一年,对正值鼎盛期的alpha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
更残酷的是,这种选择几乎等于禁锢。
为了维持信息素的高等级状态,他不能实行标记,不能与他人发生亲密关系,不能擅自服用药物。
相当于拿自己后半辈子的自由与健康,去换另一个人的生命。
陈安闵不愿意。
于是他选择隐瞒,谎称自己会定期为儿子提取信息素,稳住了妻子的心。
日复一日,陈恪逐渐长大,顺利分化,身体状况似乎并无异常。久而久之,就连陈安闵自己都心生侥幸,暗暗以为——或许儿子真的可以平安无事。
直到二十四岁那年,陈恪毫无征兆地忽然倒下。
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腺体濒临崩溃。
而陈家用于储存信息素的医疗库竟然空空如也,二十四年的弥天大谎,就此彻底暴露。
徐含珠受到强烈刺激,当场昏迷。病床上的陈恪则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父亲信任尽数崩塌,化为乌有。
而荒谬至极的是,就在不久前,他恰好得知了陈仲同的存在。
算算年龄,两人只差一岁。
也就是说,那个舍不得为亲生儿子提供信息素的男人,在陈恪出生后第二年,转头却对另一个女人进行了标记,还生下了子嗣。
命运的残酷,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陈家财力雄厚,消息一经放出,几乎掀起轩然大波——百川集团开出条件,只要谁的信息素能与陈恪成功配型,陈家愿意用股份作为酬谢。
但无一成功。
配型无望,陈恪的身体日渐衰败,甚至连葬礼的日期都已经被提前拟定。
临终前,他心中最后的执念,是再见一面早已决裂的裴祝安。
陈恪原以为,再怎么怨恨,至少自己还能在alpha的心底占据一席之地。可几番传话,却仿佛石沉大海,裴祝安始终置若罔闻。
直到有一次,他无意间听见佣人闲谈——裴祝安和裘家的omega已经订婚,正在筹备婚事。
根本无暇顾及一个早成过去式的人。
话音落下,佣人忽然发现他的存在,悚然变色,慌乱退散,独留陈恪怔怔站在原地。
情绪激烈翻涌,下一刻,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生死面前,连血缘关系都显得淡漠,陈恪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但没想到——现在,就连裴祝安也要遗弃自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陈恪想,哪怕有万一之一的概率,自己能够活下去——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死死攥住裴祝安。
就像溺水者紧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哪怕自己会被就此拖入深渊。
后来,是陈恪的母亲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求配型,强行让医生提取出信息素。
幸好契合,奇迹般配型成功。
徐含珠的身体并未受到太大影响,陈恪痊愈的速度也快得出乎意料,仿佛先前那段如噩梦般的绝望从未降临。
出院不久,在一场宴会上,他偶然遇见裴祝安。
数日不见,alpha却消瘦了许多。
几人端着酒杯打趣,说裴祝安好事将近,婚约心切,忙得新郎官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陈恪说不出心里滋味,面色惨败,僵在原地。
这时却又听见裴祝安淡声解释,说与婚事无关,只是自己被信息素紊乱困扰。说话间,他微微侧脸,动作无意,却恰好与暗处的陈恪目光相撞。
两相对视,无声无言。
陈恪喉结艰难颤动,气息翻涌,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这张久违的面孔——眼睫浓黑,眉目深邃,明明是深情至极的长相,心却那么狠。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陈恪几乎要失控,甚至想逼问他——
为什么不来见我?
为什么要抛弃我?
为什么可以喜欢上别人,却唯独不肯再接受我?
但先开口的,却是裴祝安。
alpha望着他,目光淡漠疏离,轻描淡写道:“恭喜你,康复得不错。”
“该恭喜的人是你吧。”陈恪勉强勾起唇角,压制着锥心般的痛楚,一字一顿道:“听说.......你快结婚了。”
裴祝安静静凝视着他,目光深沉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在沉默中尽数熄灭。
半晌,他低声开口:“没错。”
陈恪喉咙发紧,声音沙哑:“会有我的请柬吗?”
裴祝安垂下眼。
“没必要。”
话音未落,他已经从陈恪身边经过,带起一阵风,吹得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几乎摇晃。
四下无声,陈恪眼眶泛红,酸涩翻涌,他竭力忍住,指节匆匆拭去泪痕。再抬眼时,裴祝安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
他用目光死死追随着对方,仿佛要那道背影刻进心里。
——裴祝安,这一次,你休想抛弃我。
第84章 征兆
晚些时候,陈仲同匆匆抵达医院。
宁惟远正低声与人通话,屏幕的冷光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专注而冷静。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他才微微抬眸,看见来人后眼神凌厉,面色一冷。
“谁把你放进来的?”
被那道冷淡的视线扫过时,陈仲同不自觉一缩,声音发紧:“我听说爸快不行了,想来见他最后一面。”
“听说?”
宁惟远从容合上电脑,缓慢起身,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盯着beta。
“现在你倒是听说了,够关心的——我问你,在昏迷之前,他有没有什么征兆?”
青年口吻轻慢,字里行透着漠不关心,似乎陈安闵是死是活,都与自己无关。
“我不知道......”陈仲同结结巴巴,心慌意乱,却又猛地想起自己的目的,低下头,压抑着紧张与不安:“但爸以前说过,他会在遗嘱里提名我担任董事长。”
“胡言乱语。”
宁惟远倏然冷笑一声:“这不就是昏迷之前的征兆么?”
陈仲同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面色发白,含恨咬牙,近乎屈辱地别过脸。
可余光中,他却意外捕捉到一道挺拔身影——裴祝安正静静伫立在旁边,神情闲适,眼底似笑非笑,仿佛正在旁观一场荒诞的闹剧。
察觉到beta讶异的目光,裴祝安微微抬眸,只是淡淡一瞥,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僵局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百川集团的法定执行人和财务团队闻讯匆匆赶来,步伐急促压抑,气氛愈发紧绷。
仿佛心照不宣,他们大多面色凝重,交错的视线几乎尽数落在宁惟远身上。
法务长率先开口,打破安静。
“宁总,我们需要聊聊。”
话音落下后,其他人心领神会,悄然退开,人群松动,在沉默中逐步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