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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盐田儿女 > 第30章
  「好。」她一口答应,放下小朋友们,随手带走那只捏了一支的筷子。
  「你带筷子做啥?」
  「下次记得再做一支一样的。」
  大方笑起来了,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带他走上堤岸。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我是祥浩。」
  河堤上停了数艘渔船,渔船上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他跳进渔船,站在甲板上把祥浩也接了去。
  祥浩说:「我从没坐过渔船。」
  「竹筏呢?」他指着河上来往的竹筏要她看。
  「好小的时候坐过一次,妈妈带我去采蚵仔,后来没去了,阿嬷说我太小,不能近水。」
  「阿嬷说得对,你太小,会不乖掉进水里。」
  「我乖,妈妈说我最乖。」
  他是禁不起人家一直提明月的,面对这个小女孩,他的防线早打破了,他抓着她的手,她抱在怀里,眼睛转也不转的盯着她,问说:「妈妈呢?」他想不到深藏的疑问可以在这女孩前问得这么坦然。
  「在做工。」
  「哪里做工?」
  「高雄。」
  啊,她也去了高雄!
  他紧张地望着这张小脸,似乎那里藏着所有他想知道的宝藏:「伊在高雄的哪里做工?」
  「在码头,那里有好大的船,比这只大,」祥浩站起来,垫起脚尖,双手高举向天,说:「有这么高。」
  明月不在村子,明月不是总在这块土地上等他的。他突然觉得这趟回乡不再那么兴奋了,除了探望父母,他实在没有更好的理由在这里住下去。
  「妈妈何时去高雄?」
  「我很小伊就和爸爸去了。」
  「住在高雄哪里?」
  祥浩摇摇头,她不知道那地方该怎么说,她记得的只是马路、菜市场和木板房。
  他不该从这小女孩嘴里套出什么消息的,太卑鄙了,他拉她下岸:「我带你回厝,阿嬷她若找不到你会烦恼。」
  「伊不准我来岸边玩。」
  「大方伯带你来,伊不会骂你。」在岸上,他轻易可以看见明月家,阿舍坐在院里,他应过去打招呼,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想独自在堤岸上多走一回。他将祥浩带到岸下说:「你知道怎么回去?」
  「知道,前面绕过池塘就到了。」祥浩说完就向前奔去,她没想要他送,她要他知道她自己可以回家。
  婉惠是一温存女子,和大方初去高雄,大方已言明在先,他说:「家庭是我们两个的,我们要共同努力。」因为这句话,六年为妇,未曾怠惰。白天,大方去拆船场工作,她去市场摆摊子卖女装,货都是一大早大方和她一起骑自行车载去,三十来件衣服卖一整天,大方下了班,他们将衣服挪到夜市继续点灯营业,她自小跟着父母做生意,善与客人应对,大方亦是随和善意,都能留住客人,直到她怀了老大到九个月才暂时歇了服饰生意。大方善交游,船拆了两年,竟和一群做房地产的朋友混了起来,这些年来高雄旧式木造房子一区一区拆,马路一条一条拓建,两旁洋房高起,他靠着当初捕鱼积下的钱财和头两年的积蓄,和朋友集资买卖房子,当初要十人合资才有能力向建设公司以八成价顶下新盖的洋楼转手,三四年做下来,资金像雪球越滚越大,他不但顶下一栋住家,还为她留了一家店铺给她开服饰店兼顾两小孩,大方有情有意又肯上进,婉惠思起,梦里亦是甘甜。
  她不明了的是大方坚持到现在才回乡见父母,他实在该早点带儿女回来见求孙心切的两老,当然,大方的志气她亦懂得,他是非要衣锦荣归才肯罢休。其实这些年来,他们的努力不比别人多一点,只是大方眼光好,投资到房地产,逢上新兴都市人口涌入,都市改造,财主增加,房子转卖容易才能在短短六年有了今日踏实的基础,是大方这样灵巧敏捷的人给了她安全、幸福,与无尽的情意。
  这次回乡她俨然是最幸福的人,不但带回一对儿女,男孩五岁,女孩三岁,肚里还有四个月身孕,在内公婆待她体贴善意,出了门,村人都说她有帮夫相,大方今日成就羡煞多少村中男女。然而大方是唯一沉默的人,他没有她预料的得意轻狂,他坚持奋斗了六年才肯返乡,除了第一天见了父母时精神昂扬,神采迷人外,往后竟没有一点意气风发,他一向是这么难以捉摸,一向是只有付出没有解释,她探不到他心底的真正感觉。
  大方难以制止自己不往明月家的方向走来,他心底知道明月不可能再出现他眼前,但祥浩对他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似乎想从她身上寻找明月的影子,而她确实也是,不但是明月,更有一股明月所没有的神秘、深沉诱人的力量。
  往她家去的路上有一群人围在杂货铺门前,热闹非凡,时时拍手作乐,走近方知杂货铺的天花板上挂了一部电视,正在演布袋戏,大人小孩都挤在这里看。全村只有杂货铺和村长家有电视,只要一有节目,这两家都挤满了人。大方意外在杂货铺对面人家的屋檐下发现祥浩,她站在那里踮起脚尖越过重重人头看电视,在她前头的大人们显得又大又自私,似乎没人注意他们挡住了她的视线,竟让一名小女孩伸长脖子左挪右移地抢看画面。
  「祥浩。」他弯下腰来叫她。
  「大方伯。」
  「你怎自己来看电视?」
  「我跟阿嬷讲了,伊知道我不会乱跑。」
  「你看得到?」
  「伊们挡住我,」祥浩指指眼前那些人:「伊们也要看,是我来晚了,抢不到位置。」
  「要不要来大方伯厝内看,我也有一台。」
  「全村只有两台,你厝内怎会有一台?」
  大方将祥浩带回家里,布袋戏还没演完,祥浩安静坐在厅前看,听光敏伯公说这电视是大方伯带回来,她心里将他当成特殊的人,觉得他跟人家不一样,她崇拜他。
  「这女孩是谁人的囝仔?怎生得这么嫷!」婉惠见了祥浩亦是惊艳,三岁的小兰来日绝不可能有此面貌。
  婆婆说:「妈妈若嫷生女儿就嫷,伊妈妈少年时是村内的大美人,体格好人又勤力,名声透河东河西,不知迷死多少少年仔,多少人想去伊厝说亲,想不到伊妈妈狠狠给伊招了一个尪,也是伊有才情人家才肯来入赘。」
  「这么嫷,难怪大方谁人不带,偏带伊来我们厝看电视。」婉惠斜眼取笑大方。她见大方心喜这孩子,好人她亦做得来。她解下挂在女儿项上的小珠炼,扣到祥浩颈上,说:「伯母甲意你,这条是玩物,给你挂嫷嫷。」她特别注意大方一眼,大方看在眼里,没有拒绝。她想他会喜欢她的好意。
  小兰想抢回那条珠炼,婉惠说:「那条送姐姐玩,妈妈再带你买新的,由你选。」她把小兰小心抱在怀里,不叫小兰碰了她隆出的肚子。
  大方但凡听到人家谈论明月,就忍不住要想起伊的人,明月初来他们家时也像祥浩这么小,那时他十四岁,可以拉着明月的手一起跳五关,一起躲迷藏,一起玩跳绳,现在他已四十岁,这些游戏玩不起了,明月也不在了,小明月却又出现眼前来挑起少时情怀,他觉得有点难以负担。在他思及明月的这刻,他只想和祥浩独处。布袋戏演完了,他说:「我带伊回厝,伊阿嬷才不担心。」
  「是呀,该带伊回去,伊阿嬷顾伊顾得紧呢。」光敏婆婆抚着祥浩的头说:「现婆婆厝有电视了,你要看就来。」
  「伊父母呢?」婉惠问。
  大方将祥浩带了出来,他可以想象妈妈已开始跟婉惠讲起明月的故事,他不愿听的,那会挑动他心里多少痛。
  他将祥浩带上堤岸,走向驻兵台,祥浩安静跟他走,即使是这样小小的年纪,她也能感受到这人有一股支配领导的力量,令人难以拒绝他的要求。
  他在驻兵台下停了脚步,问祥浩:「要不要坐在这里?」
  祥浩毫不犹豫坐下来,大方也坐下来,裤袋里掏出一把口琴,祥浩两只浑圆的眼睛对那口琴好奇不已,显然她没见过,明月未曾在她眼前把玩过口琴,他有点失望,望着缓缓西流的河水,想起多年前两人坐在这里欲生欲死分别,真像梦一场,那么久的事如今想来又真又幻,她唇上那点温热可未曾从他的唇上退去。
  他对着河面吹起口琴来了,是祥浩听不懂的调子,祥浩乖乖坐在他身边,她没有要打扰他,她盯着口琴,真惊讶这把白白冷冷的东西可以吹出乐曲来,音乐令她专注,她牢牢记下了这把口琴。大方吹了数首,口琴一离嘴,祥浩就站起来抱着他的脖子亲他的颊,他有点惊讶,不知为何这孩子这么喜欢他,也不知为何她深深令他着迷。
  他送她回去的时候问她:「你会不会跟妈妈讲你遇到大方伯?」
  「会。」祥浩回答他,稚幼的脸上已显露深沉的美,他几乎不敢看她眼睛,她是这样幼小,多危险的小女孩!
  「那人是谁?」他望见明月家院子里有一名小男孩追着一群鸡,不需祥浩回答,光看那张酷似庆生的脸,他就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