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季,她一个月有半个月轮走各码头清理轮船,每天一早上工就头脸围上包巾,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平铲,钻入油舱口,那口窄小,她又高又胖,每次要下只可容身的油舱口就怕身子卡在舱口,爬下舱里的铁梯又觉闷气,眼前一片漆黑,只靠手电筒分辨方向,找到了四角落后,把手电筒的光投在油滚满布的墙上,拿起平铲把油渍脏秽刮下。若是小油舱,可有三四个工人一起清理,若是大油舱,有时六七个工人一起清理,这么多人的呼吸全仰赖窄小舱口传来的稀薄空气。漆黑的舱里空气又稀,油味又浓烈,油渍脏秽一刮数小时,中饭出了舱时,每人都是一张沾满油渍的脸,衣服也是处处油污。
到了夏天,天气热,在油舱里待不了一小时就得上来透透气,舱口爬上爬下,明月满身大汗,头昏眼花,脸颊燥红,心跳怦怦,总要坐在舷边大口大口吸了夹着清凉海味的空气才又下舱。每天穿的工作服都沾满了洗也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她再也找不到一件旧衣服了,只好四处向朋友要来旧衣物,好应付大量损耗衣着的工作。
孩子们看她一身油污回家,匆匆洗了澡又要做家务,都不忍她再做了。祥浩晚自习回来就帮妈妈洗衣晾衣,除了这些她再也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帮忙,为了考上国立大学,功课不能轻忽。可她还是劝妈妈:「你有高血压,莫清油舱了,留在货柜场。」
「在货柜场的收入不够我们开销。」
「可是我们也不能看你这么辛苦,」她望着妈妈,颇有感触的说:「你总是在做男人做的事。」
明月闻言不禁失笑,说:「你阿嬷她就是把我当男人,若真是男人就好了,男人不是只做外头事,不做厝内事吗?」
「就惊又得当男人又得当女人?」祥浩也笑了,却笑得有点凄然,自忖应付生活的能力万万及不上妈妈。
「祥春冬天就退伍了。」祥浩说。
「你跟伊写信,伊最近好否?」
「伊怎会讲不好,拢是问厝内有安否。我照你的意思,没跟伊讲爸爸的事。」
「讲了让伊多操心我,回来就知道了。」
「妈,祥春回来你就莫清油舱了。」
明月感心地望着祥浩,那姣好的面貌实在令她担心:「眼前的生活最重要,谁知明日会怎样,我能做一日就做一日,你莫担心我,倒是你大汉了,明年若考到大学就要变小姐了,你自己交朋友要小心,你这款模样会让妈妈烦恼你的安全。」她有一大堆女儿经要教示祥浩,却总觉时机不对,家里诸事烦忧,她亦提不起特别兴致。
「你认为我很笨,会给骗了?」
「你最巧,巧得令我担心。」明月说。两母女在十五的月色下站在二楼后阳台晾衣,透过这层癸黄的月光,两人互相传递了会心的微笑。
庆生如今走路有点轻微的跛,在码头里,他调到了一个控制机器运作的单位,按时上下班,领着微薄的薪水,领了薪他仍要去赌博。明月完全不倚望他养家,只要他不因无法做男人而丧气,她受委屈也甘愿了。
和她一起下油舱的大都是男人,同是苦命人才要来做这种工作,她原是尊重这些人的,可是这天她经过仔细考虑后,不计一切后果向领班说:「你一定要把老谢辞掉。」
山东老谢在这里工作两年了,家里有妻儿六张嘴巴靠他吃饭,怎好辞去他,又何况工人难请,领班摇头不肯答应。
明月告到经理处来,说:「老谢不能留在油舱工作,伊在油舱抽烟,早晚油舱会火烧,我们在里面工作,逃也逃不出去。」
经理叫老谢来问,老谢理直气壮,说:「俺在油舱抽两年烟了,哪有啥事儿,不抽烟,你叫俺去死哩。」
经理跟领班说:「调老谢去清普通舱或水舱。」
「不行,那薪水低,伊不要。伊工作勤力,又好做伙,这款工人请不到了,叫伊抽烟小心就是。」
经理依了他,明月来到货柜场的二楼办公室,大拍经理的桌子说:「你们赚钱无顾辛苦人的性命,你怎不西装脱下,钻入油舱看详细,满壁满地是油,若一点烟火星掉下来,我们在里面的人命无免讲,整只船拢要火烧起来,你们怎还有前途?这款人也能在油舱做两年,算你们做头家的好运。若不顾人安全,好运怎会年年有?」
附近的人听到她在经理室大吵大闹,把话传开了,她坚持辞老谢的态度引起了大风波,不了解油舱情况的人疑问:「明月是忠厚人怎会绝人生路?」油舱工作的男同事说:「伊不惊给人辞饭碗?」女同事说:「伊真感心,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敢去拍经理的桌仔。」
拍桌子后的两天,经理特别来到码头,察视他们工作的情形。那时是中午,油舱的人陆续爬出来歇困,明月闷了一身汗,双颊燥红,从油舱冒出头来,一眼就看见经理在和老谢说话,所有人都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她整个人爬出来后,经理转过身来跟她说:「明月仔,那天真失礼,没马上答应你的要求。」
「是我失礼,讲话大声又拍桌仔。」明月回想当时的激动,深感抱歉。
经理当着领班和大家的面说:「董事长回来了,我向伊说明事件,伊交代我若老谢不肯戒烟就给伊一年的安家费,叫伊再去找别的头路,若要留在船上工作,只能清普通舱,若无,来货柜场工作也可以。」
老谢虽不会说台语,却能听得九分,他说:「有一年的安家费够俺一家好逍遥,拿了安家费俺还要留在船上清普通舱,叫俺不抽烟真要命呐。」
老谢对明月也不记仇,反而感谢她替他赚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安家费。明月因做了这样的事,免了性命威胁,心里也特别愉快。喜孜孜说与孩子听,孩子都褒奖她救了许多人命,她不禁也觉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月底,正在赶工清理的商船做完了,下艘要清理的船正在别的码头卸货,所有工人可以有一星期的假期,这一星期她又可回到货柜场清货柜。这天因工作提早结束又逢上领薪日,她和工人们从码头出来都直接来货柜场领薪。
会计小姐接过她手上的印章,将薪水袋交给她时说:「董事长要见你,伊现在在二楼董事长室。」
「见我做啥?」
「伊没交代。」会计小姐说。
旁边的男工人打趣说:「阿月仔要升官咯!」
「别胡讲。」明月爬上二楼,进办公大门,走廊尽头的董事长室,自她工作以来都是关闭的,现在听人家说董事长从日本回来了,偶尔会来这里。不知找她有何事,明月心想──也许是为了老谢的事,我这一身全油污,怎好意思见董事长?──她摘下脸上包巾,包巾也沾满了黑色油污,──就这样吧,做工的人这样子是应该的,伊见了会说我有认真工作呢──。
走到走廊尽头,亲切的秘书招呼她后进去通知董事长。这里冷气真强,她站着都觉冷了,也不知是不是因要见头家,心里紧张。
秘书出来,示意她进去。
一张大办公桌,桌前两码远的大窗前有组高脚咖啡桌椅,桌椅右边是另一套正式的沙发和矮几。明月不知这房里的人一整个下午都惊惶紧张地随时等待她的到来,明月一开门,随手关上,回身抬起眼来,心跳在面对桌前那人的刹那几乎停止了,一阵晕眩,她不知他跟她说什么。他的惊讶不下于她,他站起来,向呆立在门边的明月走去。
6
她是这样沧桑,沧桑得叫他几乎认不出来,他心里像给电击了一下,是悲痛、是惊讶、是失望、是怜惜,还是落空?在这一刹那间他是无法理清的。她确是他心里那个隐藏了多年的甜蜜、爱怜的明月,虽然身材不再苗条,虽然肌肤不再健美,虽然姣好的面容已呈粗糙焦黄,虽然那身沾满油污的衣着让她像个街头浪人,但那整个人的气质和眼里那点温和确是明月特有的。
他是这样英挺,即使是该有五十一岁了,仍是风度翩翩,比印象中的还多了一分说不上的迷人气质,是成熟男人的稳健吧,不,是因为眉眼间那股毅力,让他显得那样高高在上,他穿着合身的西装,老天是这样不公平,让高个子的人胖了也不显胖,他小腹微凸了,却一点不显,整个人结实又强壮,是一副运动家的体格,他一向得天独厚的,怎么这人老得这么慢?
他走向她时,她一点也不能呼吸了,如果地上有洞,她会把自己藏起来,她千想万想想不到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下见着他,她竟在他的公司出卖劳力赚取生活,啊,骄傲哪里去了,她在这里为了女儿的学业忍受着清油舱的辛苦,而他是老板,世界上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老天为什么都在作弄她?
「我想,你坐下来较好。」
明月没有动,盯着他,极度的痛苦变成了一种笑的欲望,她说:「不知是你,盐田出来的儿女,要算你最有出头。」她是说得这样平淡又平静,脸上遗留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