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顾芷兰心疼地拨着他的头发。
“你总是下意识想去牺牲自己成全一切,或许在为政行军确有成效,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两个人的感情,怎能是武断的决策?”
不待她尽数说完,榻上人的身体便开始微微发抖。
眼泪不受控地流着,巨大的震撼、汹涌的心疼与深刻的悔恨交织在一起。
他总以为,自己走了,晏漓会海阔天空。
原来自己错得这样彻底。
他怎能这样轻视晏漓对自己的感情?
“晏漓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真的,好想见他。”
“想开了就成,瞧你,一段时间不见瘦的模样……先把自己身体养好,回头等他自前线回来,你们就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顾芷兰噗呲一声笑了。
日子在椒房殿的沉寂中悄然流逝。
虽然手腕上的手铐依旧冰凉刺骨,可谢见琛总觉得,难熬的日子总算有了几分让人雀跃的盼头。
他每日翘首以待期盼着顾芷兰带来战报,无论胜败,只要能听到晏漓的名字,他才会有片刻心安。反倒是近侍调笑他太过多忧,战报再快,也要一旬一信才是。
其实,他也清楚,自己有些反应过激。
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
某夜,万籁俱寂。
椒房殿的窗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缝隙,一道黑影迅捷跳入殿内。
身着夜行黑衣之人敏捷避开所有守卫,利落转入内殿、夺步至榻前,抓起床头的手铐。
手铐哗哗作响的声音很快吵醒了榻上浅眠之人。
谢见琛缓缓睁眼之时,恰听“咔哒”一声脆响——
束缚了谢见琛三个月的手铐,应声解开!
“……?”
微微发酸的手臂得以活动之时,谢见琛尚且有些茫然,可很快,他便彻底惊醒,猛然起身:
“晏漓,是你吗?!”
这样猛然起身,长时间卧躺着的谢见琛眼前猛然发晕一黑,可当他双手抓住眼前这个尚且看不清的人时,他便即刻察觉到:
这个人,不是晏漓。
“你是谁?!”
不是晏漓,又怎么会有解开手铐的钥匙?
那人只露出一双焦虑急切的眼睛,见谢见琛极为警惕,这才一把拉下覆在脸上的面罩。
“是我。”
“你是——薛恒?!”
只见月光下,那杯勾勒得半明半暗、看不真切五官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发小薛恒!
谢见琛怎样也不曾想到,此番回京后,与薛恒重逢的第一面会是这般诡异的情形。
“夜半三更,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这幅打扮?”
出乎他意料的是,薛恒难得没有同他露出嬉皮笑脸的模样,抓着他手腕便要走:
“来不及解释了,快同我走。”
“去哪?”
谢见琛将手抽回来,不明地看着他,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出什么事了?”
薛恒目光躲闪,只道:“你先同我走,我路上慢慢说与你听,否则来不及了!”
“不行。”
谢见琛望向他眼底,声音颤抖,道出最不愿相信、却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晏漓出事了,对吗?”
“……”
薛恒的无言,默认了他的猜想。
手铐的钥匙,本来只在晏漓手里。若非晏漓出了意外,钥匙绝对落不到薛恒的手里。
“薛恒,你说句话。”
谢见琛不休追问,仿佛只要有昭然若揭的答案未被宣之于口,再糟糕的结果都有挽救的余地。
“谢见琛,接下来的话你可能无法接受,但……”
在看到这个向来无所畏忌的少年露出这样易碎的神情时,薛恒不忍地闭眼咬牙,数次狠心,才终于开口。
“陛下在前线受了重伤,如今已与前朝断了联络。
“他们都说,陛下如今已……殡天了。”
第78章 死生告白
“……不可能。”
“谢见琛, 你冷静……”
“不可能!”
谢见琛想要翻身下榻,可他被锁在榻上实在太久,两腿的肌肉几乎有些退化, 直接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两腿打着颤,他挣扎试图起身,眼泪却先于他的动作大颗大颗打在地面厚重的金丝地毯上。
“谢见琛, 你别这样!”
薛恒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又痛,连忙俯身去扶他。
“薛恒, 你别骗我了行吗?他怎么会、他怎么会呢?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他说,我还要对他说对不起, 他还没有对我消气。这个钥匙是他给你的吧,所以他肯定……”
他泣不成声, 不住抗拒地将薛恒向外推。
“我没有骗你!”
许是不忍看见谢见琛这幅自欺欺人的姿态,薛恒只好将真相全盘和出:
“这个钥匙,确实是他生前给我的不错。”
他顿了顿, 面对着处在希望与绝望边缘的谢见琛,如今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一股脑说了下去。
“他在亲征临行前找到我, 他清楚前此行九死一生, 一旦有什么不测,要我即刻带你离开大桓, 不准你冲到前线送死……”
除了薛恒, 这个无论出了什么意外都绝不愿谢见琛受连累的发小挚友,晏漓不会放心将这个差事送予任何人做。
他对自己降下的最终惩罚,是真正的别离。
谢见琛大脑一片空白。
恍然间, 他终于听清那夜自己晕过去后,晏漓最后的声音。
那个人在听到谢见琛锥心刺骨的爱语后,轻伏在他耳边。
“这一次——你尽管怨我吧。”
轰然一声。
不是来自外界,是来自支离破碎的心防。
心中那座数日来小心翼翼重新经营起来的幻想,被这寥寥数语残忍冲决殆尽。
那个不惜亵渎告天大典也要当众将她拖回来的年轻帝王,那个以最屈辱的方式将他强硬锁在象征无上荣宠椒房的疯子。
孤身决然走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最终却为自己安排了唯一的活路。
晏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是恨他吗?不是想折磨他吗?
为什么到头来,宁愿要自己恨他,也要费尽心思安排这样一条极端的退路?
薛恒手上用力要拉他起身,谢见琛却仿佛被焊在了原地,这一拉,反而教他软绵绵朝身后的榻上倒了去,跌在冰冷的雕花床柱旁。
“五年前,他就将我关在了这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突发而巨大的悲伤之下,他只想躲进记忆的角落里。
“后来,我任性地逃了。
“他又不讲道理地将我抓了回来,
“现在,你告诉我……他不要我了?”
薛恒看着他无力的背影,心知不可再等,决绝道:
“别记恨我!”
他迅猛地要揽住谢见琛的腰、将人带走。薛恒亦是多年习武的,动作快且准,加之明白谢见琛在此被囚了三个月,拳脚尚未恢复,很难是他的对手。
谢见琛的身影倏然一晃。
变故陡生。
他贴着薛恒臂膀侧身掠去,闪电般击向薛恒手肘后最脆弱的那一处穴位。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薛恒显然不曾料到谢见琛还有回手之力,可此时,尖锐难当的刺痛已然自手肘炸开,整条酸麻的手臂不出一息力道尽失!
转瞬的功夫,谢见琛已然草草披好衣服,自殿中疾奔而出。
桐叶已然开始簌簌下落,他一路狂奔出宫,因久卧双腿不便,甚至还扭了许多次脚。
天色将明未明,身边不乏与他方向相似、收拾好金银细软逃命的内侍宫人;出了宫,阵阵纷乱的车马声由远及近、又再度远去,皆是逃亡的富商官吏。
谢见琛冷眼瞧着这副萧条景象,一种比深秋寒露更为刺骨的寒意在心中弥漫开来。
这就是晏漓豁出性命守护的江山。
这就是晏漓为之承载冠冕的臣子。
他望向远方铅灰色天空,心中仅剩下一个念头。
生不能同路,死当同穴。
—
北风如刃。
可谢见琛只是逆着无情呼啸的秋风,昼夜不停地向前线飞奔。
跑死了两匹马,他终于踏入了这片被血腥气浸-透彻底的土地。
四处弥漫着焦枯、腐肉与煎熬药草混合的刺鼻味道,裹着带血污布的伤兵来来往往,躺在担架上、亦或是沉默地抬着担架穿梭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