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女朋友?”他问。
我听了之后,想起张宇强。
眼泪落下来,绷带湿了,黏在我的脸上。
他看见我哭,皱了下眉,别过脸,好像不适应别人动不动就哭:“分手了吗?向前看,世上人还多得很。”
他立即跟我讲了个什么笑话,我忘记了,但非常好笑,我又笑出了眼泪。
他眼睛朝上一抬,看我的反应,看见我笑,他也微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又突然明白,你为什么爱上他。
我又夹在了你们中间——但你们不知道。
见我不哭了,他很干脆地起身,打算走了,然后,想起什么,背过身,对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有事叫我”。
后来,他每一次经过校长办公室,都会和我打招呼,我要是没什么心情,就不会做任何手势。这时,他就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给我扔一包零食,然后蹿上去。
我要是做一个打电话的动作,他就比一个“等我”的手势,等到试着给你打完电话,就从窗户翻进来。
那段时间,我们俩聊了很多。
居然是他,成了我另一个“露水”朋友,你敢信吗?
我给他写字,他对我说话。
他好像对我的情绪化不太适应。我经常崩溃大哭。他不安慰,也不问为什么,坐在一旁等我哭完。
我写:“生命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他说:“每个人都在被碾压。”
但更多时候,就是聊很平常的事情,有关兴趣爱好,以后的梦想,未来的规划。我喜欢文学,想当作家,我安慰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的痛苦当作素材,不然,很难直接去面对它们。他说,他想当游戏策划,以后打算去国外读这个专业,他还说,自己初中成绩忽上忽下的,就想去英国读高中,本来已经申请好了学校,但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就跟父母说,如果考上渝洲中学就留在渝洲。
他考上了,然后因为一些破事儿,被送进了这里。
我知道是因为联名信。
当时,我想报复他,并没有跟父母指出,霸凌我的,并不是他。
我很心虚,但幸好绷带遮住了我的表情。
他继续讲他的未来规划,他把你放进了他的每个未来里。
之前,我经常引导他聊一聊你。他总是笑一下,说“谈点别的吧”。
这一次,我坚持不懈地问你。他终于答应了。
他在纸上画出了你的样子。
一个椭圆。这是你的头。眉毛向内撇,看起来很凶,很不高兴,好像下一秒就要打人。眼镜后面的眼睛有点呆。其实你经常这么个表情,这还算抓住了神髓。头发是一堆瀑布似的线条,手脚跟火柴棍似的。你看见肯定生气的。
孙天影看上去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我就着这张纸,写:介绍一下?
他笑了笑:“他看着保守,实际上蛮疯的。想法很奇怪。小心眼,阴着坏,做事又是另一副样子。很有意思一个人。”
全是负面描述,我觉得有点好笑。哪个熟悉你的人,听到这些描述,能猜到是你。
但我有点嫉妒他享有了你特别私密的一面。
我在白纸上沙沙沙地写:脾气大,小心眼,你也喜欢?
他说:“喜欢啊,看他发脾气很好玩,逗他发脾气更好玩。”
这一刻,我又嫉妒你真的拥有了他。
我继续写:今天打通电话了吗?
他道:“没有。今天那个人我以为是他来着。声音有点像。白高兴一场。”
有一天,教官好像商量好了,要一起制服他。而且,那之前他刚好又组织学生反抗教官,教官琢磨着,这更应该管管了。
那一次,全校的氛围都非常恐怖。他被打后,在操场上躺了一天。大家出操、跑步,只能在操场上绕开他那块地儿。他就那么一直趴着。
一直到深夜,我听见瘸了腿似的、缓慢脚步声,一点点挪向厕所,知道那一定是他,就推着轮椅跟过去。
背对着月光,只看得到他的影子。
他在洗手池边,双手撑着台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脱掉衣服,开始冲洗身上的血迹。
“为什么?”我把写好的纸拿给他看,“你要是不出头,什么事都没有。”
“你说得对,蠢货才出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孙天影伸出一条胳膊在水下冲着,已经全成了青紫色,“但这是个说不通道理的地方,只有我来当这个蠢货。”
我推轮椅过去,写:“需要帮你上药吗?”
他摇摇头,然后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还好。”
然后,时间到了那一天。他的命运,我的命运,真正坠落那一天。
梁刚第二次骚扰我。
当时,我半夜去了一趟厕所,似乎忘记关门,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有一双手伸进我的衣服……我一下子弹了起来,把梁刚吓了一跳,我看见梁刚,气疯了,扼住他的喉咙,和他一起滚到地上。
我们俩不停厮打,这时,突然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用热水壶重重翘了梁刚的头。
梁刚晕了过去。
孙天影喘着气,望向我:“你没事吧?”
我一直在哭。
他皱眉看着梁刚:“这个恶心玩意儿……你有没有什么工具?绳子之类的?”
我哭得说不出话,指了指柜子。
我挨在器材室旁,经常趁他们不在,从窗缝中弄一点东西出来。因为都以为我是残疾人,没有隐患,从来不被搜查。
孙天影翻开,拨开那把三棱刺,看到了绳子。他拿起绳子,将梁刚绑起来。“我把他绑在后山上,逼他辞了职再把他放出来。”
说完,孙天影拖着他走了出去。
我躲在寝室,越想越委屈、气愤。
为什么总是我遭遇这些事情?
为什么我老是遇到恶心的人?
为什么命运会这么对待我?
我受不了了,浑身像被愤怒和恨意燃透,我站起来,绕到了后山——我可以行走。
结果,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黑暗中,外墙路灯有一点点光线照进森林。
有五个人围在梁刚周围。
他们好像在打骂梁刚,梁刚的嘴被堵着,“呜呜呜”地温言细语,像在央求。
突然,其中一个人,瞥向梁刚的腰带,看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扯下梁刚的钥匙串,将其中的小刀一拨,飞快地往梁刚身上插了一刀。
大家吓坏了。
但有个人似乎很兴奋,他取下刀,又给了梁刚一刀。
有三个人站着不动。于是,这两个人对他们大声说什么,大概是怕被揭发,逼迫剩下几个一人上去捅一刀。
他们捅完人,都赶紧跑了回去。
我走进梁刚,我本来就打算杀死他。
梁刚看着我手中的三棱刺,眼睛圆争,含糊不清地不停央求。
我想到自己受到过的所有屈辱,狠狠的,深深扎了下去。
尖锐的头刺破了皮肤。
我突然感到极度地寒冷和燥热,一直发抖,像是患了疟疾。
但,我感到尖刺在心脏前进的一瞬间,我知道我杀死了一个恶人,突然,精神焕发,兴奋起来,我颤抖得难以自持。
梁刚嘴里在吐血,头慢慢、慢慢,垂下去。
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脑海突然清晰了。
杀人。
我杀人了。
我颤抖着,好热。又好冷。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然后,我别过脸。
有人。
那个人站在不远处的上山道上。月光刚好照亮他的脸。
孙天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并不惊讶,也并不恐惧,月光只把他那双眼睛照得更亮。
非常冷静。毫无感情。
一瞬间我俩目光交汇。好像冷兵器碰在一起。
然后,我们一直互相凝视着。
他静静地看着我,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也看着他。
他朝后退了两步,仿佛对我感到陌生,仿佛从此开始不认识我这个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呼了口气,心想,如果他说出是我干的,也没什么,反正我不想活了。
我把那五个人捅梁刚的小刀捡起来,连带着自己的三棱刺,走到后山背面,埋了下去。
我也不想让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被发现。
他们捅梁刚背后,应该也有他们值得同情的故事。
第二天,梁刚的尸体被发现,学校乱成一团。孙天影的老爸不知怎么过来了,孙天影把外套搭在肩上,在一团乱哄哄中打算出门。
看见我也推着轮椅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他愣了一下,神色有点奇怪,但还是走了过来:“跟我一起走吗?把你送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