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岸的轮廓逐渐清晰清晰。
那巨大的生物用自己头部和背部,温柔地,将精疲力尽的少女托到泥泞的岸上。
而自己,则被水流惯性和水流推着,重重嵌进河滩,半埋进松软的泥沙里。
意识再次模糊,已经虚弱得听不见洪流奔涌的轰鸣。
而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少女趴在岸边,对着水中那巨大的食肉生物,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什么……
随后,她伸出手,从自己身上折下一截差不多完好的树枝……
然后就是……黑暗彻底降临。
再看到光时,从环境判断,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水泥墙壁,干燥的空气,周围无数的低矮植物,都活在盛着土的容器中,噢,自己也是。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类是……林蒲。
小小一个,背着看上去压垮他的书包,对着它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他说……说了什么?
自己似乎……只是突然半梦半醒了几年。
很奇怪,隔几天,或几个月,才会朦朦胧胧地苏醒一阵子,感知到外界的零星片段:浇水,施肥,窗外的季节变换……
最后的、相对清晰的记忆是……高中时期的林蒲,个子抽条了不少,带着几个朋友冲进店里避雨。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校服,其中一个高高壮壮、浑身湿透了还大大咧咧笑着的男孩,靠在他的树干上和同伴们说话,几片叶子贴在他肩膀上,树精悄悄尝了一口雨水,随后被少年抓走了几片叶子。
树精并不介意。
时隔近百年,再次清晰感受到来自人类的温度,感觉很不错。
在那几个少年的闲散谈话声中,它的意识再次褪去,陷入了一场更深、更沉的睡眠……
再然后……
枕着潭水的少年猛睁开眼,在根系的支撑下很快到了岸上。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在水面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刺得他眼睛发疼。
恍惚中,失而复得的记忆那样近,相反,作为“发财树”的这几年,突然遥远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而自己,刚刚从死亡中醒来……
或许,人生只是一场虚拟出的幻想,从死亡中,我们真正醒来……
不小心在按摩浴缸里小憩了一阵的林蒲这么想着,陷入了虚无主义旋涡。
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个负债啃老的大龄青年,而现在,不仅实现财富自由,还突然结了婚。
人生吶……
青年啧了啧嘴,随后被自己法定配偶从水里捞出来,裹进了浴巾。
啧!连浴巾都好得不真实!
两人回到了恢复整洁的床上,一个转身去找自己带来的另几个方形塑料小袋子,一个则准备进行最爱的睡前活动,刷手机!
环视一圈,最后在床头的冰桶里,找到了自己那半截淹在冰水里手机。
万一呢……
林蒲屏息慢慢伸手,打算在手机意识到处境之前挽救一下。
手机却不争气地亮了起来,伴随着振动,回光返照了一秒后,完全黑屏。
只勉强让林蒲看清了“财神矿工”这几个字。
还没来得及为手机哀悼,下一秒响铃的是易远洲的手机。
嘀嘀嘀——来自垃圾桶。
看着沾了透明和半透明液体,躺在橡胶和纸制品上,锲而不舍亮着的屏幕,林蒲最终还是没能下手。
“司砚沉给你打电话!你回他一下!”
“都跟他说我度蜜月了,有没有礼貌啊?”
报销在垃圾桶里的手机黑屏后再次响铃,易远洲撇了下嘴角,从散落在沙发上的外套里找出另一部手机。
“有什么事快……”
“林雨不见了!林蒲在不在你旁边!”
几小时前扬言新婚燕尔必须全身心投入,扔了两个手机的男人两眼一黑,重重叹口气,把手机交给趴在床边伸出半个身子的林蒲。
“……找你的。”
“喂,怎……”
“我马上到你店里了!小雨联系你了吗!”
“没,吧……”林蒲心虚地向下看了眼,桌上那开机失败的冰镇手机。
回应他的是刺耳的剎车声。
“没有!小雨没回芳町……”
“怎么了你倒是先说啊!”
“……林蒲,你之前说,小雨是你母亲的祖母捡到的,在哪里?”
“嗯……我家是从隔壁市过来的,就边上那个山,原来有个小村子吧好像,就……”
“好,谢谢!”
“欸你……喂!”
林蒲和旁听的易远洲对视一眼。
“不会出事了吧……你不说他今天求婚?”
“树精能出什么事,就是求婚失败男朋友跑了呗!”
“小雨不是这种人,树。”
“说不定就是出去散心几天呢,像——旅游之类的。”
“啧,说正事呢!”林蒲坐在床边,回手重重拍在指桑骂槐的易远洲身上,发出清脆的啪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裸了上身。
“要是树身安全的事,司砚沉也不能来找我们啊。我看就是单纯感情问题,估计他也是先出去躲几天。”
“都说了我那是出去旅游的!”
“那你给我看证据!”
“……你看我手机开得开吗傻x!”
第33章 老婆,兔兔
下午四点,天色却暗得像夜晚。
厚重的乌云压在山脊上,像一层层铅,雷声在云层里翻腾,偶尔的闪电撕开一道口子,把整个山林照得惨白,随即又被雨水掩埋。
雷阵雨说来就来,没一点铺垫,更不打算给追妻的人类半分面子。
粗重的水线直直砸下,把世界冲成一片持续下坠的灰。
司砚沉握住方向盘,指节发白。雨刷发了疯似的横扫,只能在玻璃上扯出一条短命的清晰,下一秒又被吞没。
山里的地面愈发泥泞难行,他开到一片高处,一脚踩死剎车,车里所有松动的对象同时向前扑,随后落下的簌簌声像一场仓皇的小地震。
他没等这阵动荡结束就直接推门下车。
风雨迎面压来,巨大的水滴砸在脸上,几乎可以听见声响。羊绒衫在雨里顿时沉了几分,像有人从背后按住他。水顺着发梢和眉棱淌下,眼睛很快被冲得发涩
脚刚踩下去,运动鞋便被泥吸住了,像踩在未干的糖浆上,每抬起脚都会听见不存在的“啵”一声。他用力一拔,鞋舌松开,身体也跟着一歪,整个人被雨风推着往旁边倾去。
他本能地抓住一棵树,粗糙的树皮在掌心掀起一串火辣辣的刺,肩膀顺势撞进一大簇湿叶里,几片叶子粘在脸上,又被雨打落。
他低头看了眼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羊绒外套、米白长裤、被透气更透水的运动鞋……
心里蹦出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念头:幸好练成“旷工”了,不然今天哪跑得动。
他沿着山路跑进森林深处。
脚步渐渐与泥浆融为一体,米白色的裤脚一寸寸从浅变深,羊绒纤维则时不时被某根隐藏的枝杈勾住,抽出一道细细的毛边,像被雨水劈开的裂缝,顺着衣料蔓延。
他抬胳膊往下一压,毛边被水粘住,不至于继续跑线。
比起能见度极低的视线,鼻腔此刻在繁杂的气味中有点工作超载。
泥和锈,潮木和苔藓,雷电打下的焦味,还有……他一时想不明白,潜意识却先大叫着熟悉的……香气?
他继续朝着熟悉的方向前进,从雨幕中已经隐约可见一片碧色的水面。
时不时脚下一滑,他每次都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势把自己拉回到重心上来,再眯起眼去辨认树影和远方的轮廓。
时间像被雨水拉长,仿佛秒针每走一步,都要躺过一个泥泞的水洼。
在暴雨中赶路的男人只觉得呼吸在胸腔里越来越热,羊绒裹着那股热意,仿佛也被捂出了体温。
就在这时,空气忽然发生了微小的、却足以让人停下来的变化。
那缕不属于风雨、泥土和苔藓的气味,穿过雨幕,愈发清晰。
很轻,轻到像是一片叶子的边缘擦过鼻翼,萦绕在鼻尖,让他误以为这气味一直都在,只是自己刚刚迟钝地辨认出来。
司砚沉停住了。
他很确信自己是个纯血人类,从小到大的体检和全家的体检都能够证明这点。
但此刻,他却觉得,不,确信自己在暴雨中闻到了熟悉的,发财树的气味。
区别于草木或花果的,雨后初晴般,清新温润的香味。
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按了一下,随后猛地收紧。他顺着那股气味辨认方向,视线越过一蓬一蓬被雨打垂的叶,看向那个隐于暴雨中的山洞。
他抬起头,喉咙里压了许久的那个名字,终于冲破雨声,带着砂纸一样的嘶哑冒出来。
“小雨!林雨——!”
雨浪从侧面扑过来,把他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