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举起相机,次次的按下快门。
在他听到摄像师说三二一的时候,近乎同步的举起相机,拍下了寇青扔学士帽的全过程。
他垂着眼检查照片,肩膀却被人很轻的拍了拍,是个女生,脸上有汗珠,看着年纪很小,应该是刚入学,对着他连话都说不全,支支吾吾的:“同学你好,请问你是摄影专业的学生吗?”
他摇头:“不是。”
然后接着看照片,却听到那女生又说。
“可以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吗?”
这下方隐年有点诧异,下意识的皱眉:“不可以,我在拍我的女朋友。”
“好吧。”女生说完就略带遗憾的顺着他的镜头往前看了眼,刚准备离t开。
就听到声音:“同学等一下。”
方隐年拿着相机刚转头,就看到站在他旁边,抱着双臂,微微仰头看着他笑的寇青,黄昏的光照在她面上,整张脸都是黄灿灿的。
“帮我们拍一张可以吗?”寇青笑,从方隐年手里拿过照相机递给女生。
“奥好好。”女生没想到搭讪遇上人家女朋友,尴尬的脸很红。
“你会拍吧。”
“嗯我会。”
寇青问完,伸出手揽住方隐年的胳膊,侧着头挨着他的肩膀,仰头看着方隐年笑:“哥哥,你是不是忘记了一句话?”
大团的落日在两人身后,融金一样的绚烂。
“祝你毕业快乐,永远当小朋友。”方隐年低下头看她,笑的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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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寇青第一次来方隐年在林市的房子,开门就是浓重的大团黑色调,偌大的客厅连电视桌子也没有,只有一张黑皮沙发,整个屋子找不出除了黑白以外的第二种色彩。
寇青看着皱眉,站在门口,方隐年看她不动,蹲下身单膝跪地去解她的鞋带,让她换上拖鞋。
寇青换上拖鞋就躺在沙发上不愿意动弹,毕业这天事情多,累的很。
方隐年坐在她旁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腿,帮她放松肌肉。
过了会,方隐年问她:“要不要去洗胶片?”
寇青睁开眼好奇:“你今天不是带的相机吗?”
“胶片机也带了。”方隐年说着拉起寇青的手,沿着走廊往里面走,他在家里专门建了个洗胶片的暗室,寇青打开门,看到里面的仪器有点惊讶。
“这都是你准备的吗?”
“嗯,为了洗照片。”方隐年开始准备,倒了显影液,看了下室温,又开始准备定影液。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拍照了?”寇青疑问。
“从你离开之后。”方隐年淡淡,动作利落的戴上手套去取底片。
人离开了,唯有影像得以聊以慰藉。
所以开始喜欢摄影,能让在想你的时候,隔着相片触摸到余温。
“好厉害。”
寇青感叹,看着方隐年熟练地动作。
灯关了,只余下暗室里暗红的灯光,方隐年的侧脸隐没在满室的鲜红里,神情专注。
寇青看不懂仪器的操作方法,只单单盯着方隐年看,看得有些入神。
“好了,等晾干了就可以了。”方隐年说,将照片挂在架子上。
“好多照片,你拍的都是什么?”寇青看着木绳子的架子上一连串的照片说。
“等洗出来了就给你看。”方隐年摘下手套,牵起寇青的手往外走。
“有已经洗好了的吗,我要看!”寇青仰脸看他。
方隐年顿了一瞬,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寇青看到他拍的那些照片。
寇青看到他的表情就明白是有的意思,于是一扇扇的推开房间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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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隐年不说话,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一边看,寇青一边说话:“怎么全都是黑色调,床墙都是黑色。”
终于,在最后一件卧室的时候,她站在门口愣住。
漆黑的卧室里,里面窗帘紧闭,没有一丝光亮,床上铺着的被子有些褶皱,很轻微睡过的痕迹,正对着床尾的白墙上,密密麻麻的红绳交缠,横跨着近乎于两米的墙壁,红绳几乎是鲜红的,在白墙映衬下浓重的像血色,上面挂满了一张张的照片,色彩各异,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紧密相挨,毫无缝隙。
唯一相同的是,上面都有同样的一张脸。
寇青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明明没有冷风,她却被冲击的浑身发毛,控制不住抖擞,她缓步上前,一张张的看那些照片,从十三岁开始到现在,全都是她。
她在笑,在哭,在瞪眼,在嘟嘴,在说话,在皱眉。
在出租屋里穿着校服拖着下巴对着作业发呆,在教室操场上跑步跑的气喘吁吁,在学校门口毕业的笑脸,坐在旋转木马上挥手,站在舞台上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握着话筒,冬季的大海边带着帽子围巾只漏出一双眼睛,高中毕业站在操场上流露出的一瞬间孤单,大学礼堂她弹钢琴,躺在被窝里抱着玩偶睡觉的侧脸……
她手指颤抖,眼泪落下,指着那些高中毕业她穿着礼服的照片问:“高中毕业,你来了?”
那些照片角度刁钻,看得出拍摄者是站在不显眼的地方找角度拍的。
她伸手取下那些照片,翻过去,看到背后的字。
“毕业快乐,妹妹。”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毫无章法的将那些照片取下,翻过来去看上面的字,全都是,密密麻麻,那些他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都以一种无比赤诚和真挚的,令自己痛苦无比的方式暴露在她面前。
照片散落在地上,她索性蹲下身去,一张张的翻到照片的背面,仔仔细细的看,几乎要铺满整个地板,她从未如此深切的意识到,从小到大,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里,都有他的爱和温柔的注视。
一直到角落的桌前,她哭的有点站不起身,于是摁着桌子起身,却看到抽屉里露出的一角白色,她拉开抽屉,手腕却被方隐年抓住,他说:“没什么好看的。”
“你放手。”寇青的眼睛已经肿了,她泪光莹莹,伸手拉开方隐年的手。
拉开抽屉,厚厚一沓诊断记录。
最上面的那张是诊断书。
林市人民医院,档案记录:方隐年。性别:男。
门诊/住院号:2384074
测试分析:重度抑郁。症状的严重程度是严重的痛苦和不可控的,患者忧郁,睡眠障碍,食欲锐减,兴趣消退,体重减轻,心悸,能力退减情况明显,伴随轻生的消极想法,并无法纾解。
下面一张张是在他的服药记录,各种繁杂的药片名称和心理医生的治疗日记。
寇青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颠倒,眼前一片白。
方隐年拿过她手里的纸张,将她拥进怀里一声声的说:“现在已经好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寇青在他怀里哭的泣不成声,伸出手去锤他的胸口。
方隐年不说话,任由寇青打在他身上,只紧紧的拥着她,一下下安慰的摸她的头发:“都过去了。”
寇青泪眼朦胧,她从来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些日子,方隐年是怎么在重度抑郁的精神状态下珍藏这些照片,又是怎么在照片背后写下那些字的。
她只觉得心里有种破闸的痛苦后知后觉的喷涌出来,带着令人刺痛的那些真相。
她哭累了,方隐年很轻的把她抱在床上,她侧躺在床上,蜷成一小团。
方隐年知道她用黑色的床品总觉得压抑,于是就站在床边,把准备好的粉床单换上,然后轻柔地披在她肩膀,按了按:“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黑暗里,寇青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眼圈红的吓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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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青这年终于再次回到这间很破旧的房子,再回去的时候那里面杂草丛生,原本的院子已经看不到全貌,野草长得比房门的半截还要高,房屋的四角全是青苔,绿的发黑,还有不知名的植物顺着墙瓦往下长长垂着。
她记忆中干净整洁的家已经变成摇摇欲坠的土红墙,连门上的锁都在生锈,是那种很老式的锁,两扇门之间缝隙很大,不用仔细,随便就能看到里面的杂草,她从口袋掏出来的钥匙,插进锁孔,因为常年没有开过,有些费劲,方隐年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示意他来。
方隐年接过钥匙从锁口插进去,用力地转了几下,门开了。
吱呀呀的破旧声,地板已经看不清,长满了草,方隐年拉着寇青的手腕不让她摔倒,走在她前面,踩出一条小道来,草的清香味非常明显,寇青站在堂屋的门前,推开,扬起一阵灰尘,在空气里旋转,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木头腐朽气息,混着泥土的味道,寇青被呛的一阵咳嗽,挥手往两边散开味道。
屋内能看出还是整洁的,没什么大件,只有一张桌子,木质的,还有三张板凳,围绕着桌子。地面上也长了青苔和杂草,棱窗透进来光线,寇青指着那张桌子对方隐年说:“以前我和爷爷就在这张桌子上吃饭。”
“这三个板凳,我一个爷爷一个,剩下的一个是爷爷总期待着寇少秦会来,为他准备的。”寇青低声。
方隐年垂眸看着寇青的表情,伸手牵住她。
“我坐的这个板凳是最完整的,爷爷坐的那个前腿是断过一小截的。”
“这个门槛,每次爷爷就坐在这里等我回家。”
寇青声音有点哽咽。
方隐年紧紧的牵着她的手,希望能给予她一些力量,如今站在这里,他几乎能想到当年小小的寇青是怎么样跟着爷爷住在这里,趴在桌子上吃饭,在厨房里往灶台里塞火柴,在卧室是怎样抱着被子酣然入睡的,又是怎么样和爷爷t相依为命却强行被寇少秦带走的。
当年小小的寇青是有着怎么样的勇气才能在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后,背着一个书包,就这么大无畏的放弃掉寇家的一切,孤身一人离家出走呢。
方隐年眼眶有点热,伸手揽过寇青的肩膀:“辛苦你了。”
寇青很缓慢地摇头,盯着这个地方深深的摇头,像是要把这个地方记录进脑海中:“你知道吗,这里曾经是很干净的,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她忍了忍,也伸手抱住方隐年,她来到这里是不是为了再次让他来安慰自己的,她缓下情绪,深吸一口气,松开方隐年的怀抱,带着他去往后山的坟墓。
后山一大片全是野山和野地,绿草莹莹,寇青凭着记忆拉着方隐年的手往上爬,山头上一个个的小土包,寇青站在其中一个面前,指了指转向方隐年:“这就是我爷爷。”
方隐年沉默了一下,没想到寇家能做到这个地步,就这么把老人家的坟埋在这里。
“是不是很难相信?寇少秦就是这样的人,冷漠自私到极点,我回到寇家后问过他们爷爷埋在哪里,她们总是避而不谈,我还以为是不愿意告诉我,可后来通过我爷爷的好友,我才知道,原来他从没出过一分钱给他安顿,就这坟,还是他们老战友凑钱出来的。”山上风大,寇青站在土包面前,头发被吹得很乱,讲话的声音却很稳。
她蹲下身伸手去扯旁边的那些杂草和落叶,然后扑通一声跪下,狠狠磕下几个头,方隐年不说话,这一辈子没为其他人下过跪的方隐年,穿着西装的方隐年,没有丝毫犹豫的跟着寇青跪在地上,泥土沾上他西装裤子,他重之又重的磕头,缓慢地抬头。
听到身边的寇青说话,山顶没建筑,围着一圈树林,寇青的声音像是有回响一般,她额头的土都没擦,说的很慢,尽量的带着笑意:“爷爷,你总说我跟着您过苦日子,受罪,一次次的让寇少秦把我接走。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不懂事,还没来得及跟您说,跟在您身边的日子是我最想留住的时光,我虽然成绩不好,可您教我做人,教我坦荡,教我自爱,教我果决,多亏了您,我总算长成现在这个还不错的样子。”
“您也看到我身边的这个人了吧,是不是很帅,就比您年轻的时候差那么一丁点,您看到了会很满意的对吧。小时候您说我唱歌好,该站在舞台上唱歌,他就是那个陪在我身边,一步步帮我实现唱歌梦想的人。他会每次在我演出的时候站在下面为我记录,为我鼓掌,称赞我,陪伴我。”
“今天来就是给您看看他,我总算没让您失望吧。”
方隐年听得出她说话间停顿的想哭的声音,明白她是不愿意在爷爷面前哭。
于是接过话,目光沉沉的看了一眼寇青,伸手拉过她的手,大拇指安慰的摩挲她的手背,接着说:“我方隐年,这辈子算得上是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愿意珍之重之的妹妹。珍之她的身体,重之她的情义,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