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和朕说话!”
卫承猛地站起身,指着虞惊霜,他身子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虞惊霜,朕赐你荣华,难道还不够吗?你就非要回到大梁去做个寻常百姓?窝在你那破烂小院子里?”
虞惊霜沉沉看他一眼,她根本不屑于和卫承争辩,更不想解释明衡许给她的,远比卫承许下的东西更贵重,可既然已经与他撕破了脸,她也不想继续虚以为蛇了,直接道:“陛下难道以为,只要您下旨就可以永远困住我吗?您太傲慢了。”
她看着卫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做事向来喜欢留一招,现在也不怕告诉你,那些经由我手改过的‘一梦黄粱’里,早已添加了几种特殊的药材……别担心,不会害死人的,只是那东西会让人变得很虚弱,不及时服下解药,就会慢慢瘫痪,直至成了废人,无力回天。”
“你怎么敢的?!来人啊……”卫承闻言震怒,正要叫人来,却被虞惊霜更大声地喊了回去:“陛下不可轻举妄动!”
看着卫承被震住的模样,她心想,到底是被呵护着、用不入流的手段登基的小孩子,比起气势来,哪里比得过真刀真剑从血海里杀过来的她?
她沉声:“陛下想一想如今上燕有多少将军、将士和权臣吸食过一梦黄粱吧……若你不放我走,大梁和匈蓝人起兵,上燕能有多少胜算?”
她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浇了卫承一盆凉水,迫使他冷静下来,挥退了侍卫们,虞惊霜此时语气轻缓了些,道:
“我向陛下保证,等我离开……不,只要我一踏出上燕的边境,会立即快马加鞭派人将解药送来,到时候,上燕这些将士、权贵们是死是活,就全凭陛下一念之间了,您也可以利用这份解药,慢慢平息这场灾祸。”
虞惊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刺卫承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哪个皇帝不想牢牢将臣民控制在手中?哪个皇帝甘心被其它势力掣肘?
林啸用一梦黄粱控制百官,令众人几乎俯首称臣,若非几个忠臣清流牢牢守着,上燕的天恐怕早就变了,卫承痛恨他,可午夜梦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是那掌握着“一梦黄粱”的人成了他……
“你……你……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良久,卫承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极了。
虞惊霜笑了,她摇了摇头,毫不在意道:“随便您杀,我不怕死。”
“那你的父母呢?你无所谓,但也不考虑一下他们吗?”卫承冷笑着问。
虞惊霜挑挑眉:“陛下这是在说笑吗?我的父母?十年了,我留在搭大梁十年之久未曾与家里人通过信,陛下还指望我对他们有多少情谊呢?”
她顿了顿,“况且,当年我被选上前往大梁和亲,未必就没有他们的默许,如今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卫承不相信她真的没有在意的人,接着追问:“你的那个侍女呢?叫小杏的,你与她情同姐妹,总不会忍心看着她因你而死吧?”
听到他说起小杏,虞惊霜乐了,她笑出了声,笑得卫承面色青青白白,难看极了,才一摊手,淡定道:“和我死在一起,想必小杏是很乐意的,陛下真是太小瞧她的决绝了。”
话说到了这里,卫承对她这个嚼不烂、锤不烂硬石头也没了招数,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虞惊霜半晌,却也只是从喉咙间挤出了一个字,“滚!”
虞惊霜冷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没有丝毫留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离开了,背影潇洒得让卫承捏紧了拳头。
他站在殿中,气得浑身剧烈颤抖,他想咆哮,想怒吼,可最终,却也只是从喉咙间挤出几声不甘的低吼,卫承知道,虞惊霜说的没错——他不敢杀她,不能杀她。那些被“一梦黄粱”所害的将士、权贵,都需要她的解药,若无解药,他所谋划的宏图大业,都将化为泡影。
当初算计虞惊霜时,他觉得自己能将所有事全都捏在掌心,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击,五叔当时说得对,虞惊霜不是当年被迫离开上燕的那个天真少女了,她的棘手程度,远远不是他能掌控的。
卫承咬了咬牙,既不甘心,又愤恨无力,良久,他挥手召来宫人,恨恨道:“传我的话给五叔,就说……就说按他的心意去做吧,朕不会再阻拦他了。”
……
虞惊霜走出皇宫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她看着这片熟悉的都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地走在长街上,环顾四周,行人匆匆,车马喧嚣。
“惊霜?是你吗?”
一道声音带着几分娇柔,从身后传来,虞惊霜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道弱不禁风的身影正站在街边,怯怯地望着她。
那女子一身藕荷色的长裙,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婉,款款走上前来,虞惊霜从她略显熟悉的眉眼里,隐约记起了她的身份。
柳仪心,年少时有一段时间与她的关系还不错,是可以一起赴宴、一同游园踏青的朋友。
只是后来,因为卫瑎与她关系渐近,京中传出了五皇子心悦她的言语后,柳贵妃很不满,为使儿子“不受狐媚之人迷惑”,就有心将本家侄女指给卫瑎。
这位本家侄女,正是与虞惊霜交情还不错的柳仪心,虽然指婚一事从未落实,之后也在卫瑎的反对下不了了之,然而,柳仪心还是渐渐与虞惊霜疏远了,直到她离开上燕时,两人之间还是不尴不尬的状态。
一晃十年未见,再逢故人,虞惊霜心头微微触动,“啊……是你,仪心,好久不见了。”
柳仪心见虞惊霜认出了自己,脸上笑容更甚,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虞惊霜的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惊霜,果然是你,你……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们了。”虞惊霜微微笑起来,回握住了柳仪心的手,接触到对面人的手臂时,她不禁微诧——柳仪心……也未免太过弱不禁风了,衣裙下的手臂,甚至可以说得上一声骨瘦如柴!
她震惊之时,柳仪心的指尖也顺势在虞惊霜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指尖的触感柔软,却让虞惊霜的心头猛地一颤。
她敏锐地嗅到,柳仪心的指尖划过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香气,那香气与“一梦黄粱”的味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甩开柳仪心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做什么?”柳仪心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不解。
“应该是我问你要做什么才对吧?!”
虞惊霜眼中此刻只有浓郁的警惕,她迅速打量了一眼四周,然而刚准备动作,腿脚和手竟突然僵硬无力起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柳仪心见状,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她将虞惊霜扶住,随后,几道身影便如鬼魅般从巷子深处一闪而出,迅速将虞惊霜抬起,消失在了巷口。
……
头……好晕……
当虞惊霜再次醒来时,入目是一片昏黑,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气,混杂着药草的苦涩。
她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之上,手脚被丝绸所缚,并t不疼痛,却让她无法挣脱。
虞惊霜没有丝毫慌乱,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微微侧头,感受着身下锦被的柔软与舒适,这里并非地牢,也并非她想象中的阴暗囚笼,而是一间布置雅致,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屋子。
床榻旁,燃着一盏精致的香炉,屋内的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烛火在不远处摇曳,映得屋内的陈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这是哪儿?谁绑自己过来的?
卫承?不对,他没那个胆子。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声,虞惊霜猛地看去,才发现原来屋内自始至终就有旁人在!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锦袍,面容清瘦,眼尾处微微泛起一片殷红,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异。
卫瑎。
他此刻正坐在床榻的不远处,身形大半隐没在阴影之中,静静地看着虞惊霜。
没人知道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多久了,虞惊霜与他幽深而冰冷的目光对视,只觉得毛骨悚然。
“霜霜,你终于醒了。”
卫瑎弯起唇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诡异温柔,“我等你很久了,惊喜吗?”
第106章 第106章
虞惊霜心中微微一沉,没有理会他口中那个亲昵的称呼,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那丝绸的束缚力度,语气平淡地开口:“卫瑎,你大费周章将我绑来,就是为了让我在这儿睡觉?”
她的平静似乎在卫瑎的意料之外,他眼底那潭死水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床榻走来。
他的步伐很慢,带着一种病态的、几乎要支撑不住的虚弱。“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他在床沿坐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温柔,“这些年,你太累了。”
虞惊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托你的福,确实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卫瑎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嘲讽,只是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颊,虞惊霜偏头避开,那只瘦骨嶙峋、指节苍白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也不恼,只是缓缓地收回手,拢在袖中,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没关系……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一点一点,让你重新只看着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轻轻,满含着占有的欲望,虞惊霜终于皱起了眉,她不再与他兜圈子,声音冷了下来:“你将我囚禁在这儿,就不怕卫承那边发难?如今上燕风雨飘摇,他没了我的解药,那些中了蛊毒的朝臣将士们必将大乱,你卫家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她以为这番话至少能让他有所忌惮,然而,卫瑎听完,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近乎悲悯的笑容。
“江山?”他轻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荒谬的笑话,“谁管它?江山没了,也与我无关。”
他俯下身,凑近虞惊霜,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偏执,“霜霜,你还不明白吗?我从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有你一个。”
他的气息带着一股奇异、甜腻的香气,拂在虞惊霜的脸上,让她眉头皱起,警惕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卫瑎沉默了一瞬,往后轻轻仰了下身子,良久才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已经沐浴熏香很久了,香气还是这么重吗……”
他重新看向虞惊霜,突然道:“霜霜,我这些年的经历,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卫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哄,他像是急于剖白自己的孩童,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所有的伤口都展示给她看。
“我不想。”虞惊霜毫不犹豫道,然而,卫瑎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已经自顾自的开始诉说:“我母妃,从前的贵妃,她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先皇后产下太子后血崩而亡,她才得以入宫,抚养太子大哥,后来又生下了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可是,尽管我是她的亲生孩子,在她心中,也只有柳家和太子大哥是最重要的……她对柳家、对太子大哥都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愚忠,心里只想着如何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去为她的母族、为太子大哥铺路……哪怕是我,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好用的物件罢了。”
他转向虞惊霜,露出一个苦笑,道:“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你,毕竟一个小官的庶女,哪里比得上她为我选中的贵女,有了那个贵女父亲的支持,太子大哥登基之路会顺利很多,我在她眼中,和那些只能用去联姻和亲的女子也没什么区别……她故意制造误会,让我以为是你贪恋权势,冒领了你妹妹对我的救命之恩,让我以为……你骗了我。”
虞惊霜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觉得,这世间的阴差阳错,着实可笑。
“后来,我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对你的心意时,我便想摆脱她的控制,去找你……”卫瑎的声音哽咽了,“可是……可是她却给我用了‘庄周梦蝶’。”
他咬紧了牙关,恨恨道:“那东西,是林啸用兰乘渊的骨血弄出来的新玩意儿,比‘一梦黄粱’还要霸道,她下的剂量又太大……我几乎被毒成了一个废人,不仅对那香上了瘾,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病痛缠身,甚至瘫痪在床榻上……”
说到这里时,卫瑎脸上露出了屈辱的表情,可他的声音仍轻轻的,只是那压抑了多年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屈辱,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几年里,我过得生不如死,母妃见我成了废人,便彻底厌弃了我,将我软禁在行宫之中,不闻不问,父皇沉醉在一梦黄粱中,太子大哥和其它兄弟忙于夺嫡,巴不得我从此睡死在床榻上,最好烂成一滩肉,别给他们添麻烦。所有人都放弃了我……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还牵挂着你。”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你一个人在大梁,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我做梦都想去见你,可我……我只是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废人,我怎么敢用那副模样去见你?”
卫瑎面无表情地反问,目光有些空洞,并不去看虞惊霜,他的声音里满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无力,虞惊霜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震惊之余,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卫瑎闭了闭眼,眼尾泛起一点点水光,他抹去泪珠,充满卑微地看着虞惊霜道:
“霜霜,你能原谅兰乘渊,是因为他不远千里都要去见你,默默守护你,你被他感动了,你心软了,对不对?”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微微颤抖,“可是霜霜,难道我不想像他一样去见你吗?”
他情绪激动:“我瘫了、废了,没有人搀扶,我连走出宫门晒太阳都做不到!我做梦都想把你接回上燕故土,可是我是个废人,当时的我……我没办法啊霜霜……”
卫瑎痛苦地捂住了脸,肩头微微颤抖,虞惊霜看着他,感受到他那份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一时间,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是啊……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说他活该?
可当一个曾经那般骄傲、那般不可一世的人,以这样一种近乎破碎的姿态,将自己最不堪的过往剖开在她面前时,再说那些伤人的话,未免也太过残忍。
然而,让她就这样说出原谅的话……她做不到。
虞惊霜唯有以沉默应对。
卫瑎见她不语,眼中的那点微光,也终于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与绝望,“……我明白了。”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明白了……今后我不会再提这些没用的东西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他没有再看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离开了密室,背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地萧索与孤寂。
卫瑎知道,今日他将最痛苦不堪的一面揭露给她看,可她仍无动于衷,就说明他与虞惊霜之间,终究是……再无可能了。
既然如此,他也彻底想开了——只要霜霜能留在他身边就好了,他只要人在、只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