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愿意。而且除此以外她还剩下什么?
去看郎静山的画展的时候,丁雅立看画,看画中的雄浑瑰丽,她看丁雅立,看自己的心,丁雅立美得如清秀的山水,她心里的想法惊心动魄好比画中隐藏于云雾背后的险峰。
人都觉得画好,觉得云雾与险峰的搭配好,半遮半掩意境深远,看不到就有想象的空间,有距离吸引和容纳品味的行为。若是云雾散开就只能直面事实,就只能在几种有限的感受和反应中做选择,就没有余地了,不能转身,不能后退,只能硬碰硬。
情感也一样。
云山雾罩给了你隐藏自己的机会。她不知道你是谁,你就永远可以戴着面具做很多露出“真面目”就干不了的事。
比如在画展上,不止与她并肩而立,甚至是贴着肩膀;比如在水池边,一道看着金色的鲤鱼,几乎呼吸相闻,却不会引来丁雅立的反感。
你竟然愿意让我靠这么近!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靠这么近?
难道你也喜欢的,你也需要我的陪伴?
可你……可我……
可你现在是单身,你已经没有了婚姻的桎梏,你是自由的,我也是。可我想要的,还是礼教、现实、大众所不容的东西。
所以你,你……?
每天她都会重复这些想法。把这些想法统统再想一遍,然后在两人结束一天的漫游、于锦江茶室休息结束的时候,一边与丁雅立聊天一边安慰自己。
这一天过得很美好,不要去想别的。这一天都是收获,都是享受,都是美好的记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既不要去担心未来尚且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去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的东西。
丁雅立到底对你怎么看怎么想,未来你们到底会怎么样,二者皆属此类。想也无义,徒增烦恼,反正都是要——
你只有现在。能过好一天就是一天。
直到那天,正要准备结账走出锦江茶室——她说自己有事,其实没有多要紧,其实不去都可以,但她想找个理由和丁雅立分开。再继续下去,她不知道两个人今天还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丁雅立会不会厌烦了自己——会吧?如果一个人天天这样缠着自己,自己说不定也会烦的,除非自己也喜欢这个人,但显然……
“就走了,不多陪我一阵?”就在她站起来的瞬间,丁雅立轻声道。
而她立在那里,觉得一秒钟竟可以这样长。长到了她可以用纷乱的崩塌的理智去分辨丁雅立的口气是撒娇还是嗔怪还是只是平常玩笑,又带着多少亲昵;长到了她可以搭起一座瓮城来避免自己的理智彻底兵败如山倒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溃千里;长到了能够看着自己本来坚硬的心渐渐发软融化然后发现往上浇铁水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我陪你。我陪你。我会陪你,一直陪你。一开始我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利益,后来我不知不觉地愿意,现在我完全愿意,哪怕——哪怕我也知道,现在越美好回忆就越耀眼,以后我再看,光芒就会刺瞎我的眼睛。
她转过身,对丁雅立道:“那不如咱们去凯司令买点栗子蛋糕,回家慢慢吃,慢慢聊。”
丁雅立像得了糖果吃的孩子一样说好,高兴地站起来自然地挽着她的胳膊,“栗子蛋糕!不过栗子蛋糕这时候怕没了——要不然就白脱卷筒?”
她说可以,都可以。那心里的快乐混杂着酸涩,像柠檬挞。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好,不是因为吃多了奶油喝多了茶,而是因为她反反复复想着无解的命题:丁雅立知道吗?她明白吗?如果答案是“是”,为什么怎么会?自己该怎么办?如果答案是“否”,自己要不要告诉她?要是告诉了她,会怎么样?
两人会真的相爱吗?还是永远的失去?
直到夜里两点,昏睡过去之前,她告诉自己,这是我想但我不能的,你回答过了,回答过很多遍,为什么还要问?
然后对自己招认道:因为我想。
实际上,丁雅立对万小鹰的这些想法当然是毫不知情。她只是享受着陪伴和乐趣,寻找那些乐趣一方面是可怜万小鹰的疲惫,一方面也是缓解自己的焦虑。
内战的年代,她就是人在上海养尊处优,也一样焦虑。三月的时候她就开始觉得时局混乱,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钱放在银行里,贬值不说,还说不好安不安全,她遂忙着去换金子。但金子已经不如往日好换——说到底都是政府的错:去年三月先是中央银行带头抛售黄金,企图稳定物价,结果去年十月底开始金价暴涨,从每两黄金8万法币涨成年底的每两黄金80万元,她就是手握不少金子和美金也觉得亏得不像话,何况他人?今年开年那一两个月,整个上海都在哄抢黄金和物资,搞得什么都缺,什么都涨。连她这样的都觉得日子过得紧了。结果到了2月16日,搞出来一个《经济紧急措施方案》,干脆禁止了黄金的买卖,限期限价收购黄金,才算平了此事。
老百姓是碰不到金子了,可她想啊。这时候“士庶有别”就是真有别了。
她只能依靠万小鹰。万小鹰也的确给她找了许许多多的路子。她一边感激,一边也觉得自己太依靠万小鹰了。那日两人坐在家里一道读报纸,她念着蒋中正的致辞,还要发表评论:“‘治解决的途径已经绝望……政府为捍卫国家统一,保障人民安全,当然不能坐视变乱而不加制止……我敢断定,决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们建国工作的完成……’这也说得出口!什么,‘结束训政’,‘改组政府’,也无非凑自己的一队人马,要是真能行,孙公子那一套为什么不行?孙科固然没出息也没才干,但下台也是他们逼下来的!”
她把报纸往下拿了一点点,瞟了一眼旁边的万小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就跟上次一样,上次她问万小鹰,你有什么建议吗?以前她总是可以从万小鹰这里获得很多建议的。没想到万小鹰说,你想问什么?除非是专门问什么,否则我不想给你什么建议,因为?因为我不想要对你施加任何影响。
这姑娘,有心事。
可是能是什么呢?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万小鹰竟然是如此信任又如何不了解。自己一昧向她索取,真的给过她什么吗?
所以她给予。
“我是说,你觉得,往下我该怎么办?”
从茶室出来又去凯司令买了许多蛋糕的那晚,她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然后问万小鹰。万小鹰正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伯父伯母怎么想?”
“他们就是没有主意啊!”她笑道,“我那些兄弟,侄儿侄女,有的已经出去了,也有的愿意留下,其他亲戚倒是都想留下,尤其是和我父母关系好的那些老朋友们。可我总觉得留下不太好。但你也知道不是我做主。”
但是我想问问。我对自己似乎不那么相信,不及我相信你。
“你家的事,我不方便说。”
是啊这话是没错的,是一种完美的回避。万小鹰就该这么说。可自己并不期待她这么说,自己在期待她做不该做出来的事情,超越她的种种“应该”的事情。
在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家人。
万小鹰没看她,看着别处,脸色并不好看,有点灰朦朦的。
“你呢?”
“嗯?”
“你往下准备怎么办?”
她以为万小鹰有计划,退一万步,没计划也可以现编一个。只是想不到,万小鹰的计划不是自己计划的,是被别人计划好的。她所认识的万小鹰,虽然特立独行,也雷厉风行,总是有所准备。她以为是万小鹰的性格使然。她知道自己认识的万小鹰不是一个完整的万小鹰,但从未想过那一面会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样子,直到自己收到那封信。
直到读完那封信,她才明白那天晚上,万小鹰为什么“啊”了一声之后并不回答问题,反而偏过头去。
汤玉玮和裴清璋走后的生活像是一场梦。差不多整整一年,她像是一个渴睡的人,总是睡着,沉迷于花样繁多的梦境,一时醒来,也不过昏昏沉沉如梦游般喝水吃饭,接着继续做梦,只想继续做梦,甚至想把梦做进现实里。
在梦里时间永远不会结束,她可以一直无视可能到来的结局,无视现实存在的问题,假装自己和丁雅立是情侣,有名无实、有实无名、或者什么都没有,名与实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又怎么样?总比自己的心里一片荒芜强——横竖它迟早会变成一片荒芜。
4月到来的时候,她每天唯一的“醒来”是关注战况,等到合上报纸,关上电台,只要丁雅立再不和她讨论,就没有事,她就继续回去沉睡。
直到那天,她奉命乔装一番去法租界的一套别墅里,见一个人。
竟然要乔装了,她想,需要避人耳目的一定是大事。春雨淅沥中,她敲了敲门,短二长二。沉重的木门遮盖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她在心里暗自倒数,五、四、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