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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109章
  她翻身起来,重新投入下一段黑白颠倒的忙碌。
  自己最后能有的,也许都是不能说的回忆。
  作者有话说:
  {83}上海警宪冲突,又称金都血案,指发生在1947年7月27日至29日的上海市警察局新成分局与中华民国宪兵驻沪部队之间的流血冲突。
  第五十一章
  汤玉玮和裴清璋后来搬了家,倒不是因为下定多少决心、相信自己有多安全、在帮会找了多少眼线,而是一个更现实的原因:对面太吵,灰尘太大,完全受不了。她们搬到湾仔去,也把陶静纯转院到养和医院去——倒是征求了常熟大姐的同意,带着大姐一起。
  说起来很有趣,她们从来不知道这位常熟阿姐住哪里,问了两次不说,就再也没问过。
  房东对此毫无表示,她们也不在意,反正已经知会你了。没人管我们就自己去了。
  新的房子在轩尼诗道,离同德押不远,临街有够热闹,但两人出入都方便,回来也晚了人也累了,有时困倦得外面打架斗殴都吵不醒。有时,两人聊着聊着会从阳台伸出头去看楼下——因为打架者的口音特殊,一听就是新来的。
  随着国军在战场上步步溃败,汤玉玮倒渐渐恢复出售照片——就是现在有意识地观察两三日,也找不到监视她们的人了,也许是真的真的彻底没有人手了——收入增加,两人偶尔会去吃点好的。英京大酒家,大同酒家,汤玉玮总是找借口拉着裴清璋去。裴清璋懂她的好意,只是心里总牵挂家计,而且有时候两人吃完回去的路上,总是在同德押门口遇见前来当东西的人。肉眼不经意的观察都看得出来,逃来香港的人越来越多。裴清璋为此担心物价上涨,汤玉玮顺势说更要趁现在还没涨价多吃点。
  裴清璋笑她什么都有的说,照旧将日子平静得过了下去,裴清璋负责节俭,汤玉玮负责在节俭之余给两个人找点乐子,两人一道负责照顾病中越来越昏聩的陶静纯,任由香港的房价物价一步一步涨上去,人潮浪涌逃港者越来越多。有人找到了他乡的熟悉,有人只觉得陌生。
  比如海那边的梳士巴利道上半岛酒店的大堂茶座里围坐一圈的丁家人。
  冬去春来,春种秋收,已经是1949年。丁雅立到香港已经七天,新鲜感渐渐消失,不安也随之下降,准备好面对该处理的问题了。吃完早餐,她先带着年老的父母回房休息,一边陪母亲聊着今天的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发现母亲也已经渐渐习惯。伺候父母休息好,关上套房的门,兄弟侄子们也回来了,见她都是先问老人家如何,一边问一边落座,她如常去把阳台门都打开,让海风吹散一家子老少爷们儿的烟味。
  其实没有了那些讨人厌的亲戚,光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她也不是十分讨厌。更何况两个侄子现在出落得像个样子了,做事雷厉风行踏实可靠,一点都不像遗老家庭出来的孩子,比他们的父亲还强上百倍。
  抽卷烟的大哥先说,今日他要和三哥去银行把钱的事情办妥,看看卖老房子的钱到账了没有——该到了。一旦到了,就按照之前的约定,分公款和私账,公私五五开,私人的四个人分。公中的钱就用来孝顺父母,这样谁也不用再承担什么,私账则一碗水端平,大家都一样,免生口舌。
  侄子们不说话——也没资格说话——而丁雅立不语,因为这是离开上海之前她首先提出、末了她也同意的。当时看情势不对,老父母终归担心新政权下自己活不好,子女也担心一向有大烟瘾的母亲恐怕不好办,遂准备召开家庭会议,计划往下怎么办。难得一致的是,一家人都准备到香港来。二哥人早已在南洋事业小有所成,大哥无所事事、但也没有恶习,三哥在上海的生意也不成功、至多不亏罢了——至于她,就算离了婚,还是被枪毙的汉奸的前妻,还参与过一群汉奸投机倒把的事情:还是走吧。
  当时开家庭会议,是她召集,也是她告诉所有人对其他的亲戚保密,就算是最熟悉的七姑,也别让他们知道。就算不说钱的事,保不齐这帮只管说话不管后果的白痴,会不会来和父母聊上两句,劝父母死了也要落叶归根,就把好好的事情弄黄了。
  一家人商量定了,她还去放烟雾弹,在亲戚们上门来的时候一力周旋,愣是保证了一家人顺利分批离开,恐怕直到此刻,留在上海的亲戚们才刚刚反应过来。
  大哥和三哥一早先来,她和父母还有两位嫂子殿后,还留下三哥的两个儿子接应——说起来她是丁家这一支的少见的女性,她只有一个侄女,一早跑到瑞士去了——等到了香港,直接住到半岛来。她倒是悠游惯的,从来也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不觉得换个地方生活有多难,粤语虽然听不懂,气候和吃喝倒都满意。听二哥的儿子说往后说不定还会更热,她想了想,倒也可以接受。
  大哥又说,此外,今天另外一件大事——说着用夹着卷烟的手指点点侄子们——就是你们这些小子要去看房子,看爷爷奶奶住的房子。这时候二哥的儿子道,大伯放心,业已看好了好几个地方。就是侄子从小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少,不知道什么样的合适,要不要姑姑和我一起去,留下老六在酒店里照顾爷爷奶奶?
  大哥没有说话,三哥笑起来对侄子说,你小子如此机灵,怎么不给你姑姑也看一套——
  自己打住了,知道这话不太对。而二哥的儿子看向她,微笑着问道:“正是这个意思,姑姑,你是想到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还是?”
  一向在家庭会议里不说话就会被无视惯了的丁雅立,这下被问道,先是愣了愣,实现扫过众人,问道:“那——倒是有什么样的房子呢?”
  二哥的儿子笑起来,说什么样的都有,然后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那许多地名与道路,她只是听过,有个耳熟罢了,所以对侄子对于地理位置有多便利的介绍并不能彻底理解,价钱倒是都合适,在意的便只是大小,可一说大小,就要考虑起父母的复杂需求来,要符合他们的需要,也要他们愿意,面子上愿意,心里也愿意——
  她和侄子讨论起来,几乎旁若无人。但因为要照顾父母,问题就复杂起来,越说越浑,渐渐地两个吃完饭散步的嫂嫂也来了,迅速加入讨论。末了,大家的吵吵嚷嚷中,她只觉得阵阵头痛,忽然听见二哥的儿子对她说:“姑姑自己住,找个小的也行。”
  是啊,不如自己住。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住,没有人打扰,也不见得需要照顾谁——父母?父母不见得想要自己照顾,在他们眼里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放在哪儿白干。而且自己要是和父母一起住,倒有了蹭公产的嫌疑,侄子们各有所成不觉得,哥哥嫂嫂们呢?
  “那就一起看看。”她对二哥的儿子道。
  余光看见大哥大嫂闻言一愣,接着便听见大哥道,“雅立,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吧?我打算是等爸妈房子定好之后,在附近买一套。你要是觉得不想和老人家一块儿住,就和我们一起吧。一家子人还是不要分开,到时候我买一套大宅子,多好!”
  而大嫂也在后面帮腔,说什么自己走的时候家私折变了多少钱,可以在香港买大的房子,“又不是买不起!”
  她不怀疑大嫂真的愿意让她和自己一道住,也不怀疑在香港能买的大和在上海的大还是有区别,更不怀疑大哥大嫂本质上是善良的,是觉得她是小妹妹,还离了婚,应该得到照顾,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尤其不在乎她手上还剩了多少钱。
  可是,她现在是单身,是自由的,没有丈夫,只有基本不需要自己照顾的父母,和彻底不需要自己照顾的哥哥嫂嫂,以及能帮助自己的侄子们——没有负累,也就无谓给自己增加负担。
  “大哥,”她坐直身体,对六十几岁的长兄认真陈述了自己一个人住的种种好处,末了道:“我今年四十五岁了,正要开始彻彻底底为自己活,为什么不呢?”
  此言一出,兄长嫂嫂未有表示,倒是那几个侄子都笑起来,尤其留美归来的那个几乎为她鼓起掌来。她笑了,扭过头去看着天空,余光最后瞥见的是大哥无奈的笑意。
  那天她的确去看房子了,二哥的儿子和三哥的小儿子带着她满城逛,甚至一度逛到太平山去,说姑姑要是喜欢安静,我们就在这边给姑姑找一套安静的好房子,横竖兄弟二人在大学内部认识不少人。她只是感谢,但未置可否,想等给父母把房子安排好了再说。
  从港岛回尖沙咀的时候,她坐在船上,视线越过船舷望着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再一次想起万小鹰来。
  “为自己而活”,这话你会喜欢对吧?你会为我骄傲吗?
  不,这是你教给我的,不要称颂我,我要感谢你。
  离开上海之前,她专门抽了一天,去两个人常去的地方转了一圈。咖啡店,裁缝铺,霞飞路,苏州河,甚至专门坐车去虹口看了看那个东海会堂。会堂虽然没有彻底人去楼空,但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她站在那扇门前,恍然回头,以同样的角度看着街对面同样的地方,仿佛还是那个雨天,万小鹰正站在后备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