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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9章
  真的是她吗?真的会是汤玉玮吗?她回来了?裴清璋坐在床上,心里全是不可置信。她为什么从美国回来?现在这么乱回来干什么?她怎么会给这种杂志写稿子?想到这里又把杂志翻了个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末了还是不敢相信,可是又想相信,如此天人交战,最后告诉自己,一定是同名同姓。
  这样的事太好了,大概不会发生。
  然而她过两天路过书报摊,看见电影戏剧相关的报纸杂志,不免好奇又拿起来看看,结果总是看见汤玉玮的名字。这里那里,反复出现。她有时买,有时就站着读完再走,虽然早已无视了店主的白眼,但最后因为喜欢,读完了还是会买,以致于后来店主都笑了,说小姐,买回去慢慢看吧,站着看多累。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等不及。
  如此,买啊看的,一段时间之后,她早已不再好奇是不是汤玉玮,她的感性告诉她就是,文字里看得出来就是这个人,而她的理性还不愿意相信,姑且告诉她是不是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不去想。不去想就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谁知道,忽然,今天,在法国公园的梧桐树下,在上海秋天的阳光里,有一个人从背后叫了她一声,她脑海里怎么就想起这声音只属于汤玉玮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呢?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怎么还能想起来呢?
  好梦吗?还是梦要醒了?到底是谁?她紧张得转过身来,看着那人。
  而那人笑了。
  “清璋。好久……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16}物价会尽量考据,不能保证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譬如,如1940年9月29日米价是90元一担,遇上台风天出现了抢购,但是10月02日的报纸上又见到是80元一担,不知道是不是平抑了。故取中间数。余同。
  {17}现复兴公园。
  第四章
  那天晚上,裴清璋回家晚了。回家晚了,自然要被母亲询问。原先每次发生这样的事,她总要准备一堆借口随机应变,毕竟使得她晚归的原因总是不能说的原因——想想要如何和母亲解释自己被朱家骅骗去做如此危险的工作就头疼,那一番躲不开的吵嚷——也就免不了在压力与欺骗之下被吵得心烦,言语不耐。可这次她没有,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兴高采烈地回答说,我遇见汤玉玮了!
  汤玉玮?母亲记不得了。我那个高中同学啊,您忘了,轰炸的时候咱们还住在人家家呢。
  她倒还有点自知,知道那段回忆母亲顶不喜欢,只说是“和咱们一起”,而不是“带咱们一起”,哪怕实际情况的确是后者。
  母亲想起来了,果然不太愉快,只是“哦”,往常的“在何处高就”之类的问题都没有问,反而说起旁的生活上的琐事,譬如接下来哪家哪家居然还要做寿,自己去的话穿哪一件衣服,备选的衣服是否有点旧了,需不需要送去洗一洗。而要是往常,她想到那一笔法式洗衣{18}的钱就觉得旧衣服是越穿越“增值”,让人不知道是应该买新的还是继续将就下去——但今天她没有,她很高兴,毫无挂碍地和母亲讨论这些琐碎。
  说了好久,母亲才离去,她也才上楼洗漱准备休息。她一边刷牙一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都要跟着刷牙的节奏舞动起来;然而霎那间,她听到母亲走过走廊的轻声叹息,那种疲倦的叹息,好像为了维护社交地位付出了几大的心力——这一声叹息捅穿帘幕,把她送回了现实。
  刚才竟然这样高兴啊,如梦一般。而现在竟然就要醒了。
  等到躺在床上,两手在身侧摊平,她既没有想明天上班要开的会要打的字,也没有回忆郁秉坚前日刚教过的快速组装法如何反过来就是拆卸法,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今天和汤玉玮的对话。
  她问汤玉玮都去了哪里,汤玉玮问她都干了什么,彼此同时问出口,自然抢着说“你先说”,接着又是“不你先说”,仿佛还是同班高中女生,一时都嘻嘻笑起来。汤玉玮回答她自己去了哪里哪里,如何乘船去了旧金山,如何穿越北美到东海岸去念书,如何在纽约生活学习然后如愿进入新闻业,她听到这里一声惊叹,“所以杂志上果然是你!”
  杂志上?汤玉玮笑,“哪一本?让我猜猜,你都看什么。唔——你看的肯定是……”
  也许是基于对汤玉玮的了解,她一看汤玉玮的那副表情,就知道对方要谑她,立刻反击,用把火力引回自己身上这个多年前也屡试不爽的方法:“你就不关心我?”
  汤玉玮果然问她,你呢?你都去哪儿?
  这一问她就觉得有点儿心酸,此刻躺在床上也觉得心酸,她去了哪儿?她读了法语,她当了秘书,她学了速记,她送别了父亲,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她——
  “我能去哪儿啊。我不像你。我就干了这么些事。”而已。
  汤玉玮当然也熟悉她,轻易就听出她语气里的妄自菲薄,“别这么说,别。你已经很聪明了,能进法租界公董局当秘书,很多人想都不敢想!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
  她想起自己当时心里被轻轻捞了一下,低下的头又转过去看着汤玉玮,然后想起来,立刻问出了口:“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你家里人呢?”
  汤玉玮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第二个。接着就开始问她家里的事情。现在怎么样,爸爸妈妈还好吗,等等,现在想想有点儿揪着不放,但那时没反应过来,汤玉玮问了,她就答。汤玉玮逗着她说,她就一直说,好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了,旧同学们走的走逃的逃,她们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告诉她们,这么多年封闭惯了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无人倾诉从父亲去世至今的种种苦闷,宁愿不说不想。
  然后她和汤玉玮重逢了,汤玉玮还是当年那样,允许她一直说,然后一直安慰她。她说着说着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往日会把持的那些该说不该说的边界,只当这突然重逢的汤玉玮还是往日那个最亲密的朋友,自己则有满口袋十几斤的豆子要倒。
  眼看天色渐渐晚了,两人身上都有了几分寒意,抬头看看身上洒落的已经是夕阳,汤玉玮这才提议她们先回去,留下彼此的住址与电话,来日再相约,“横竖现在都在上海了!”
  她笑,忽然想起来似的,像小说一样,对汤玉玮说,“这简直像一场梦。”
  “咱们重逢吗?”
  “嗯。”
  汤玉玮笑,笑得明媚,笑得温柔,“是好梦吗?”
  “是,是个好梦。”
  “那旧梦做完,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说完,汤玉玮走上来轻轻地、礼貌地拥抱了她,发丝撩过她脸颊,真一个好梦啊——
  她就这样睡着了。
  裴清璋有时候总怀疑美好的东西都会弃她而去,亲密的朋友,偶尔的幸运,静谧无人打扰的时光,这一切都不长久,长久的是磨难,是痛苦,是无奈。她夜里睡得很好,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湖面上泛舟,虽然只是一个人,倒也觉得快乐。小舟轻荡,微风细抚,湖光潋滟,仿佛一个人要到仙境里去。她看够了周围的美景,正准备拿起桨来划几下,就听见汤玉玮的声音对她说,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她说好啊,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对自己说,美梦终归会醒。然后她就醒了。
  要不是手里真有汤玉玮亲笔留下的地址与电话,她也许真的会怀疑自己是做了个梦,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然而日子是照旧过了下去。照旧,也照汤玉玮的想法。汤玉玮第二天黄昏时分就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约她第二天晚上去何处何处吃饭,还说自己对于现在上海有什么好玩的有所了解,可以带着裴去做“新梦”,但是探访往日陈迹,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只能请裴清璋带着自己去,做做“旧梦”。她读了觉得好笑,笑汤玉玮给杂志写稿写得多了,写张条子也是这样文风,又笑什么新梦旧梦的,简直鸳鸯蝴蝶。但她知道,自己会去赴约,自己也想做那些梦,
  旧梦想必难免物是人非,但若有汤玉玮与她一道感叹,倒也好些,至少人还不是完全地换掉了、不见了。新梦相比有许多从未见过,可能新奇有趣,的确不妨看看,毕竟往日连个由头都找不到,现在倒方便了——要不是此时重逢汤玉玮,她对自己说,大概这两个梦自己都不想做。因为不敢做,只想盯着眼前,只能盯着眼前。
  战乱年月重拾故友,似乎不那么茕茕孑立——也许本来就不是,只是她觉得自己是——多好。
  汤玉玮当然知道那封信写得鸳鸯蝴蝶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日她下笔总是很顺利,甚至可以做到心里想英文下笔就翻译成中文——但这样对中文不行,可见中文水平大大好于英文——但给裴清璋写条子的时候,她着实想了一会儿,比平常思考一篇稿子该怎么写花的时间要长。首先考虑要不要写,其次是形式,到底是信合适还是条子合适还是打个电话合适——电话恐怕不合适,她吃不准裴清璋在公董局的地位和保守的程度,万一越矩呢?这么一想信也不合适,太正式。还是介于正式与不正式之间的条子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