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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14章
  只是疲倦,只是偶尔疲倦的时候,多的,也不敢寄望,这样对裴清璋好。
  对裴清璋好。
  说起来自小也没人把她当男孩养,宠也宠,爱也爱,也欺负人,也被人欺负,除了喜欢刺客故事,她不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同。既然没有不同,也就不用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照顾不照顾,除了面对裴清璋的时候。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是那位美国女友。事到如今,她倒想不清楚到底是她追的人家,还是人家追的她,还是人家引诱她追的她了。
  至于现在——
  现在也不大想得清楚,也不想想清楚。没有必要想清楚。
  寻访往日的时光里,两人还不断地在了解对方,了解各自在不同的天地里度过了十年之后的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是她问了汤玉玮答了,她感叹,这样啊,我还以为,然后汤玉玮说,哪有,怎么会,当然不可能啊。她发现汤玉玮并没有那些在西洋生活了好几年之后的人身上会有的高傲和轻蔑,反而富于一种实践的踏实的精神,仿佛扔掉了许多桎梏,用最单纯的目光轻轻地打量着万事万物。譬如说某一习俗某一做法,汤玉玮并非轻易用简单的二元论、文化背景论或者文明社会之类的观点来判断,反而真的能做到就事论事。她就此去问汤玉玮,问这是不是美式教育所带来的。汤玉玮想了想,歪了歪脑袋道,“也不是。很多时候美国人也很傲慢。”
  当然有的时候她也发现汤玉玮身上的旧习惯。她满以为汤玉玮去了西洋,应该更喜欢西洋食物,结果汤玉玮天天都要和她去川菜粤菜馆子——一个南浔人,上海人,喜欢吃点腌笃鲜烂糊肉丝,也没什么,非要吃遍各大菜系的中国菜,还要吃辣,就显得有点奇特;偶尔她问起,去不去吃牛排,汤玉玮直摆手,“不吃?为什么啊?”她笑,“吃得太多了?”
  “没有,吃得才不多呃,我就不喜欢,整块牛肉往那里一放,非常粗俗。”汤玉玮站起来,两人一样高,平视就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再说了,我本来就喜欢吃吃喝喝。明天我们再去吃一次那个……”
  她现在已经知道汤玉玮过了十年还是一个馋嘴猫,还是一个喜欢玩的活跃分子,还是一个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上两句聊上一会儿从不摆架子的热情姑娘,也知道了过了十年汤玉玮已经变得更踏实诚恳,知道得更多,更会照顾人更能体谅人更能从细微处发现别人的需求与变化的人了,汤玉玮是更好的汤玉玮了。十年,她想说汤玉玮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但也清楚地知道,汤玉玮会拒绝,说她离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还早着呢。
  自己呢?十年了。自己变成了什么呢?汤玉玮也许已经看出来,自己变得更世俗,更“贴近生活”,更柴米油盐,那种汤玉玮曾经夸奖过的“不近凡尘”(在她自己看来是过誉得过头)的气质早该没有了。汤玉玮之前不是说了吗?我觉得你变了一点。一点?哪一点?唔。
  在汤玉玮沉默的瞬间中,她多么想知道那答案,又多不想知道啊。
  “怎么说呢,你反正变得更温和更平静了。”
  她简直要失笑,“难道我以前不是温和平静,天天都是炸了毛的恶猫吗?”
  “那当然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身上那种不安定的、爱忧虑的气质不那么明显了。”
  汤玉玮一说,她想了想觉得似乎的确如此。当年不安定,是因为始终担心自己与母亲的生活,现在,担心也担心,但好歹能力已经握在自己手里了,总能做点什么。
  “你现在,其实比当初还要自信些。”那天晚上,在国际饭店安静的酒吧里,汤玉玮这样说。
  “是因为我敢和你来酒吧吗?”
  “不是,怎么会。我是觉得,你以前——”汤玉玮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杯壁,“那种自信没有现在的踏实,那种自信特别需要别人的承认。现在的你不需要,现在的你充分地相信你自己。”
  是啊,只是充不充分还不好说。
  “这样…很好。”汤玉玮道,似乎有些醉了,“我很喜欢你这样。”这话的声音很低,但她听见了。但她只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是吗”,不对汤玉玮对自己做出的评价做什么评价。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许她们都还在路上。
  美玉,想当初她们就是这样对彼此说,说因为彼此的名字都与玉相关,这一定天生的缘分。是这种天生的缘分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让她们十年后还能重逢、重逢之后依然是彼此喜欢的人,然后密密实实地进入彼此生活的缝隙。
  裴清璋有时这样想。甚至就这样希望。希望这春风一样美好感觉持续下去,直到上海漫长阴冷的冬天结束。
  比如这一天,是汤玉玮要来接她下班,然后再一道去买点过年用的东西。她本来盘算好了,一路先买点自己要预备的东西,然后再给汤玉玮买点——汤玉玮说自己过年不回南浔,就只和留在上海的堂哥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完了——汤玉玮要是收,她就顺势邀请汤玉玮到自己家来过年,吃完年夜饭就可以过来;要是不收,也可以趁势邀请,连礼物都不收了,上门来啊。
  妈妈喜欢你。她想说,哪怕其实也没有。是我想要你来。因为,我也不想整个年节光是我一个人应付那些亲戚,我想和你一起,不是和你一起应付,不需要你来应付,只是和你一起,我有一个理由逃避。
  那样也许是不一样的过年……
  正这么想着,她走出公董局大楼,准备去附近先买点糕点,这样一会儿就不用绕路。天色已暗华灯初上,她转过街角,想从小巷背街抄近路,没想到一走进小巷就遇见一群瘪三。精瘦的一群竹竿,穿着单薄的棉衣,围着破烂火盆里的点点木炭,正在取暖。她的高跟鞋咔哒咔哒,脚步停下的时候周围被打破的寂静像水面的波纹一样,全部向她涌过来,目光也一样。
  别人看她,她看别人,知道彼此不对付,近路也走不成了,转身就要走——结果刚刚转过去,听见布鞋鞋底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一声油腻腻的——“小姑娘到哪里去啊?”
  她加快脚步,却又不像显得自己像是落荒而逃,后面的叫喊声却愈加轻浮浪荡,渐有了一人起头众人起哄的架势。我问你去哪里,你怎么跑啊?害羞啊?她感觉自己脸上烧了起来,真想转过身去一通大闹,又怕闹了也不敌,自己的英勇反而成了他们拿她取笑的材料,更是羞愤,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加快脚步。
  可背后的脚步声和起哄越发近了,巷子口的路灯还那样遥远,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巡捕出现——真是可笑,中国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需要洋人、红头阿三来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免于被同胞羞辱,这难道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身后有一只手,差一点就要拉到她的胳膊肘。
  接着是刺耳的自行车刹车声,是瘪三的惊呼尖叫。
  她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把包放在身后掩盖着——毕竟里面有现金——站在路灯下,明里往暗处看去,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听见一片混乱的叫骂中,忽然有个女性的嗓音在以一敌三地骂这伙人是戆头戆脑的小赤佬,再骚扰良家妇女,就要请侬吃生活28},让他们明天早起就翘辫子。
  还有许多脏话,她听不太清更听不太懂;但她听出来了,那暗里凶悍的女人,是汤玉玮。
  瘪三头子叫骂,说哪里来的小姑娘,还敢撞我们!是不是看我们几个人对一个姑娘你心痒了,想要来分几个男人?说着还笑起来。
  啪!她听见一声耳光,听见一声惊呼,接着听见喊疼的声音,听见众人的脚步声,发现他们都在往后退,像是浪潮一样,自然把自己这块礁石避开。
  汤玉玮走到了路灯底下,她看见,汤玉玮一手拽着瘪三棉袍的袖口,一手摁着瘪三的肩膀,“我看你还闹不闹了?”
  瘪三越是挣扎,汤玉玮摁得越是狠,其余的小瘪三越是害怕,她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跟着一起往后退、保持和瘪三的距离,还是站着不动以示勇敢,毕竟他们的带头人都被摁住了。
  就在此时,瘪三肩膀脊背一扭,光溜溜黑乎乎的一条胳膊竟然从棉袍里挣了出来,眼看就要金蝉脱壳。可还不等她惊呼出声让汤玉玮小心,也不等瘪三想好自己怎么办,汤玉玮摁着对方肩膀的右手竟然顺势往后一拉,人往后一闪,让出一截空间。瘪三没明白怎么回事、看见汤玉玮的脸了就想挥拳,胳膊还没抡起来,汤玉玮当胸给他一脚,愣是给踹到了地上。
  没人扶他,周围一阵安静。
  “滚回去打听打听,你在你们青帮都排不上辈,还敢来动我!再敢惹我,叫你们明天都到黄浦江里当死猪去!”
  跑了,像倒进苏州河里的粪水一样溜了。
  “你怎么——”她应该问汤玉玮,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骑单车,为什么会这么一手功夫,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很多个为什么,问完了,她就离她更近一点。但她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