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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35章
  今天也是这位高手,给她递来一个条子。她打开一看,立刻走出去给德堂打电话,接通问的第一句话是,真的吗?德堂笑道,这还能有假!她笑,那还真是熊心豹子胆,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德堂严肃道,还不到时候,最近看上去一切平静了,往下的事情就会多。你们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再行动。那边会有消息的。
  她问德堂,你信他?
  德堂说,和我信不信无关。
  她也懒得说既然敢让我们恢复行动而不是把他杀了,那就只能是双面间谍呗。挂断电话,她正要走,又立刻转身走回来,给裴清璋打了个电话。
  这时候她一定需要自己的声音。
  这时候自己也需要她的声音。
  电话那头先是裴清璋一声轻轻的“喂”,像是害怕什么。“出事了,你那边还好吗?”
  “我——我还好。”像是看了看周围,“虽然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但是刚才听领事说,这边归维希政府管,日本人应该不会动我们。”
  她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没错,“那好啊。公共租界肯定不保了,你们能保住就是好事。”
  裴清璋在那边无奈地笑起来,“谁知道能保到几时呢?”
  “有一天算一天,”她说,“明天还没来,为明天不确定是否发生的事情担心是防患于未然,但是防得太多,徒增压力,只能叫你自己不开心。”
  “是啊……”她好像听见裴清璋轻轻地叹气,“我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样,又担忧惯了,叫你——”
  “你那边,是不是大家都乱成一团了?”
  “你怎么知道?”裴清璋笑了。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别人吓着你,也不会这样。何况,我也听得出来,你那边有些吵。”
  “可不是吵吗,吵死了。他们都围着领事问东问西。好像领事能回答他们的一切问题一样。”
  “那都是病急乱投医的,咱们不和他们学。”
  “好。”裴清璋听上去就像一只小猫。
  “别担心,咱们有办法,有的是办法。你还有我的。”
  “嗯,好。”
  挂了电话,她也没想回去,今天里面也乱哄哄的,采访肯定也采访不成,还不如出来透气。她走到剧院旁边的小巷,静静地点燃一支烟,背靠砖石墙壁站着。顺着自己吐出来的长长的烟雾,她望着天空,感觉自己的思绪比这层云密布的天空还要沉重,一层一层的各色思绪一应俱全。一时恨起日寇紧追不放贪得无厌、攻打各处俨然是什么都想要,活像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一切都要依靠掠夺、学习西方别的学没学上不说抢东西倒是先学会了;一时又顺着这个思路去鄙视日本人疯狂与自大,罗圈腿才学会走路多久就开始想要吞噬周围,狭小岛屿上就是诞生不了广博开放不自私的思维吗?以为什么都是赌,能赌得嬴?和中国对赌也就罢了,中国的确弱小而混乱,现在还和美国赌?一下子就顺着这个思路想到了美国一旦卷进来中国一定就有救了,因为日本一定完蛋了。别的国家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美国,她很清楚美国的强大和美国的决心,她清楚地知道日本不可能战胜美国,沐猴而冠还觉得可以代替人称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可想到美国,她就想起在美国的种种,想起之前收到的父母的电报。电报里,父母问候她,也带着兄长的问候——一封电报发那么长!简直是让人家电报员变成代笔师傅,写了一封长信来——以及妹妹读书的进展,最后问她怎么样,现在在干什么。她说了记者的职业,说了生活的近况,却不能说自己实际上在干什么。她说她也想他们,但是什么时候回去见他们,还说不好。
  往下的打算呢?也说不好。
  仔细想想,好像从打定主意要回来干这一行开始,她就没有什么往下的打算了,自己是没有打算的,一切听安排。
  现在日美开战,想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收到他们的消息了。亲人们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消息。
  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
  她把手中的烟头弹掉,不会的,还不会。好像有一种确切的预感,知道自己不会。好像每次对着父母亲人的时候,都有一种非常确切的信心,或许也是实质上觉得自己即便出了事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父母还有哥哥,还有妹妹,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那个。
  自己对于谁又能是唯一呢?对于美国女友?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继续在哥大做研究,还是已经换了地方。她曾经对自己说也想去ap,不知道现在进ap没有,还是那只是说说而已。
  曾经的美好生活也只是空中楼阁,说说而已。最终种种想象都变成只能回忆的回忆。
  她闭上眼睛,想要在黑暗中看见那美国女子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一切声光逐渐模糊,仿佛沉入睡眠之海,末了,黑暗尽头竟然出现了裴清璋的声音和背影,那样清晰,那样明确,不假思索轻易就可以确认。
  她一个激灵醒来。
  刚才那番话,那最后一句“你还有我”,她不知怎么就是想这么说。哪怕她的理性深处并没有放弃对裴清璋的怀疑,她就是想。她可怜裴清璋的紧张与担忧,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安慰人家——怎么,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有一笔钱放在那里等你挥霍的,你怕什么?人家呢?可她就因为这个才说的那句话吗?就因为这份怜惜所以毛遂自荐为裴清璋的依靠吗?不,不是。
  还有别的。有的是别的。有的是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些别的。比如裴清璋的嫌疑,裴清璋身上的谜团,自己对这些谜团的放任,自己对裴清璋的情感……
  不。不要想了。
  她在砖墙上碾灭了烟,往回走,准备回去看一眼就走。心里对自己说,反正你回来想着的都是保护自己的祖国与同胞,多保护裴一个,有什么不好吗?有什么不能吗?甚至还更加触手可及一些。你怕什么?
  如果有冲突呢?
  那是有冲突的那一天才需要考虑的事。
  此时此刻,万小鹰依然在办公室里。这里的众人也乱,只是不像裴清璋那里是乱成一团,大家还能维持自己的正常工作,只是各怀的鬼胎几乎是要显出来了。万小鹰当然也怀着自己的异心,只是此事对她来说是好事,无论是基于异心还是基于伪装,所以她得以平静地放松地观察别人的反应。
  有些人有些惊惶,大概是知道打美国不等于打中国,又打中国又打美国恐怕会很难;有的人则显然是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她于是就着这些人过往的表现揣测他们到底为什么而慌张,只不过这些人她也不用防着——无非是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害怕时局变化要被抓出来,他们怕的是日本人而已;有些人显然并不当回事,表现得几乎是玩世不恭,个别因她往日的浪荡而把她引为同道的还上来问她晚上可去哪里玩,她正好有个借口可以不去:“晚上值班呢,主任要我留下。”这倒是真的,虽然不是李士群亲口说的,是唐惠民说的。不知道唐惠民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重新有机会了、想爬出来折腾折腾。
  其实这些玩世不恭的才需要关注。毕竟能骗过她的也许只有和她一样的那些人。
  她一边看人,一边盘算,根据这些日子以来投机倒把的结果,汪政府的要员里,有些聪明的肯定会觉得日本的统治开始危险了,恐怕会伺机倒向重庆。他们倒向重庆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不担心那个问题,她甚至支持他们那么做。她需要的仅仅是,知道他们倒向重庆了,然后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其实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要挟人的人,她暗笑,但是这一招还是好用。
  也许得抓紧时间去见一见那位医生……
  整个特工总部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盘算。只是未必都如她这样,想得很美,的确很美。
  到了晚上,丁雅立才知道这件事,算是知道得晚的。而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盛东声回来的时候跟她说,日本人进来来封仓库了。她问为什么,盛东声说是这么一回事,有气无力,好像是在面对一件大到了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她愣了愣,又听见盛东声说从明天起日本人就会禁止使用法币,“完全禁止。”她一惊,继而开始快速思考为了家里的钱自己能做点什么。既然不能使用法币,总要想办法把这些纸币变成什么等价的东西,不然只是一堆废纸,还不知道何年何月会重新有用。
  要换,一定要想办法,盛东声在问,也让她问问,万一她的那些官太太朋友们也有知道的呢?“现在肯定大家都想这么干!”她于是问,还打算问问父母,结果父母那边反过来问她有没有渠道,仿佛她就该有似的。
  一片混乱,有时候电话都打不出去。外面偶尔听到速度很快的汽车声,带着刺耳的刹车,跟她的心一样乱。
  末了终于问到一个有渠道的人,但是能换多少还不知道,答应明天给她消息,挂上电话,已经夜里十点。她没有困意,只觉得烦躁,让盛东声先去睡,罔顾万一盛东声开始打鼾自己一晚上都不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