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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39章
  什么?她——她在说什么?
  “再见。”
  啪。电话挂断了。
  她一夜无眠。
  凡尔登花园那边的裴清璋也是一样失眠。不同的是,汤玉玮反复想起的是她说的话,而她反复想起的是白日的惊心动魄。她想起自己如何说服那家伙和自己换衣服,让对方穿自己的衣服跑出去,正好她的衣服他也穿的下,今天穿的还是女式西装,让他戴个假发或者帽子跑就行了。那人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雕塑,一架机器,“嗯”的一声同意,两个人背对着换衣服。那人换好,两人一道把汤玉玮的跟班抬到衣柜里藏起来,然后那人从隔壁更衣室随便捡了个帽子就跑了。她此时才觉得自己有些失算,自己穿着这身衣服,等于成了目标,为了安全恐怕还是想办法换一身,否则出去说不定也很危险。于是她摸索寻找,幸好找到了戏服储藏室。可等到她正在哪里翻找戏服,就听见了慢慢走近的脚步声。
  慢慢走近,非常耐心非常轻微,她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自己,别人根本听不见。但她听见了,像敲钟一样响。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汤玉玮,她很希望是,也很害怕是。
  一边对你撒谎,一边生活,今天就是一切谎言揭晓的时刻。
  那一刻她想着,一切都完了。就算汤玉玮不会把她怎么样,一切也都完了。也许她的生活本来是一支瘸腿的椅子,以往都是靠着墙才能立住,后来与汤玉玮重逢,才勉强有了一根木棍支持。现在这支木棍要被抽掉了,墙也不复存在,椅子只有倒下这一条路了。
  汤玉玮进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汤玉玮迈一步,她就在心里倒数。等到汤玉玮抓住她的肩膀时,她数到了一。
  若非汤玉玮把她往后拉,她大概会难过地低下头、弯着腰,轻轻地哭泣。
  等四目相对,她看见了汤玉玮放在身后的那只手,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如果汤玉玮真的对她出手会怎么样?也许那样也好,她现在在深夜一点的黑暗中这样想,这样也好啊,这样自己就会晕过去,什么都不用想了。
  什么都不用想,一切交给命运,不再做任何挣扎。
  然而她醒着,无比清醒承受着这一场步步惊心。现在想想,被发现的那一刻她竟然不恐惧,反而满心都是一种哀伤的绝望。那种绝望不是来自于任务失败,也不是被暗中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敌人给抓住,而是害怕被汤玉玮发现,害怕被发现的后果——假面摘下,真面目相对之后这种生活也就戛然而止,自己再一次回到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世间的残酷的日子,连偷来的秘密房间秘密花园都被现实给摧毁,从此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以为她充满了应对生活的勇气的。
  原来那一刻自己甚至没有想到去害怕事情曝光、失去工作,黑暗中她发现自己在自我保护之前,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汤玉玮,首先想到的是两个人的关系,原来在自己心目中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这么深的感情,不,或许她不,或许,只是自己对她。
  只是自己在依赖她,而现在……
  自己竟然可以这样依赖她?这样在乎这一切?在乎一段本来就不现实的感情?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如酿酒一般变深了,自己仿佛是在坛子被打破的那一刻才知道这里面有醇酒。
  汤玉玮选择了救自己,就像之前那样。
  汤玉玮。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选择不救我,我就可以一路伤心到底了,我就一口气摔到底了,一切就都碎了,我就自作自受了没什么好说的,埋怨自己上吊自尽什么的都可以。可是你选择了救我。我知道你会想什么,我知道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只要我们彼此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刻被打晕的小子根本来不及看到我的脸,我那套衣服我也绝要不回来了,大不了我再去换个发型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可是你,我还有你,我有你我怎么办?
  黑暗中她仰面躺着,流下滚滚热泪。
  我有你我应该是幸运的,那样幸运,那样快乐。因为你给了我这样多的从前从没有人给我的东西。从前没有人会支持我做决定,也没有人给我支招,没有人劝我冷静别着急——劝我的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带我去这样那样的地方寻找快乐、放松心情,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快乐我的心情,或者说他们在乎他们以为的我的“快乐”,但是没有我的心情:只有你。
  或者照那些书里的说法,只有你,还把我完全当作一个人。
  一个人。
  而不是其他。
  可是现在呢,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彼此是谁了,哪怕不知道到底为谁效力,也算是知道了。让你知道我是谁,我不认为有危险,如果真的有危险,今天你就不会让我走,你会直接把我扣住,你可以的,你抓住我肩膀的那一刻你就可以做到的,轻而易举,但你没有,你让我走了,那时候还没有起火呢你就让我走了,你还让我赶快走,你还对我笑呢,你对我不会产生危险的我知道。但这就像我不愿意给你造成危险一样,我是这样笨,我是这样不敏锐,我是这样不聪明,我是这样不适合这一行,如果我们还是这样相处下去,如果有一天因为我而暴露了你,怎么办?那些人未必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对我的价值,万一我连累了你怎么办?
  她在黑暗中抽泣,深深呼吸,忽然睁开眼睛,哭着取笑自己,原来我已经这样在乎你,原来我已经变得不愿意让你付出、害怕将你连累,原来我已经这样喜欢你。
  是喜欢吗?她不知道。她看过这样的书听过这样的事可总不愿意去相信,就像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婚事一样,前者美得近似幻想,不会发生,后者冷得如同水门汀,不想看见。但现在躲无可躲了,没有地方躲避了,一切都送到眼前来,一下子帘幕撩开下面就是个天秤,这边那边砝码要她自己放,放平了,就兑价过去,迈过门槛。放不平,就过不去。
  我不想让你两难,汤玉玮。不想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去做一个选择题,是这一行,还是彼此,或者彼此的另一端还有别的。这些选择我都做不出。我不愿意拿这些去交换任何别的东西。任何我都不愿意,不能交换。
  既然不能交换,我也就不能拥有。我既不想让你两难,也不想你为我再付出什么,你付出的一切我都无法报答,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报答但我知道我无法报答,而且我很清楚,你这一次会救我,下一次还会,我不希望你这样。你不需要的。
  我们都不需要。
  哪怕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我胜似母亲甚至超越她的人,我也不能。我不能。
  我不能。
  对不起。
  裴清璋带着泪痕与难过缓缓入睡的时候,汤玉玮还醒着。这一晚,她睁眼到天亮。她打电话是为了求个心安,没想到心安没求到,却弄出满脑子的困惑与不安。裴清璋那句话,像是一个莫名的耳光,把她打愣了。
  什么叫“既然今天都这样了”就“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为什么?难道她是觉得彼此身份互相暴露之后,再见面就不合适了吗?为什么不合适,为什么不妥,为什么犯忌讳?为什么——除非她觉得两人再见面下去是危险?除非她觉得再见面两个人都有暴露的危险?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她裴清璋就快要忍不住出卖自己了。可怎么会呢?如果会,按照今天的情况,裴清璋就应该去外面把她的伙伴都叫上,进来把自己一锅端了。或者聪明一点,把自己出卖给日本人,她不是认识那个76号的姑娘吗?去就行了。裴清璋有的是把自己卖了的办法,唯独没有……没有出卖自己的理由。
  如果她要这么做她就应该不说这个话,如果她说这个话就不会这么做,这一点自己能确定,毫无疑问地确定。虽然没有理性。
  那她是担心什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不安全吗?两人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一个人被捕就有双重暴露的危险?或者她怕别人用自己来要挟她或用她来要挟自己?这样吗?
  这样。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一个人自己的秘密是一份的危险。两个人两份的秘密却不见得仅仅是双份的危险,也许是四份甚至八份十六份呢?
  汤玉玮,一个不该知道你的身份的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虽然说起来你也知道了她的,但你能确定她的层级吗?你能确定她的安全可靠性吗?就算都能,你们是不同的系统的人,即便你看不惯但你不能否认,这两个系统互相倾轧,甚至有时候互相坑害。今天你们如此相对是个意外,但难保未来还是发生一样的情况呢?你们两个被指派去杀对方怎么办,或者去杀某个对方的身边人、最后又一次弄得刀兵相向的时候怎么办?
  当然,裴清璋不会背叛你——至少不应该——可是万一她不知道呢?就像你不知道今天来的人是她一样,她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可以,明天也许可以,后天呢?会不会终有一天不可以?不可以的那天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