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我坐里面。你慢点骑。”
“好。”说罢就把头盔给她,嘴上却是不饶,“这是三轮,不怕翻。”
“我相信你。但我——我想和你聊聊天。”
聊聊天,汤玉玮最喜欢了。她现在最喜欢和裴清璋做的事,除了那些说出来容易叫人脸红心跳的,就是和裴清璋聊天。她享受的不是别的,正是裴清璋轻易不展示给别人的(甚至从不展示)那种轻松、自由、活泼的思想。旁人面前,裴清璋根本什么都不展示,还是扮作往日的那样子,不生气,不锋利,软绵绵连根针也摸不到的棉絮。戴好了固定的面具,演出别人喜欢的戏码。只有在自己面前,裴清璋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喜怒哀乐,尽情表现。
她知道这种尽情在裴清璋面对母亲的时候也不能有,因此总是分外容忍裴清璋的脾气。
再说了,那算什么脾气!
“今天搬出来,算是彻底结了?”路上她问道。
“是啊,我这一天,除了收拾整理,帮那几个法国人贴了点收纳标签,都是在整理自己最近找的工作。”
“还是那些?”
“嗯,也就那些,打字员,翻译,诸如此类,旁的就算叫别的名字,也是这么一回事。打字员收入太低,应聘的人多,时间太长,而且我总怀疑——”
“怀疑?”
“怀疑这时候叫人去做秘书做打字员的,有几个是真的。”
她笑,“怀疑得挺有道理,那你是想去当翻译?翻译也不比打字员强啊!”
“翻译可以多接多做啊。再说了,打字员成日在一个地方,动不了。我做翻译,自己居家或者到别的地方,都可以做,时间,人身,都自由。”
她明白裴清璋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考虑她们的另一个身份,毕竟那也是一份收入。
“总之,”裴清璋道,“虽然钱估计不多,但到底是个职位,有点收入就是好的。”
“你愿意就行。那边的事,你也不要太累着自己。”
自从战况进一步吃紧,裴清璋作为沿海气象情报的中枢之一就越发忙碌。可津贴还是那么多,她很想为裴清璋多争取一些,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说了反而对裴清璋不利。
有些话,总是出于好心,但说出来就会变,就像她此刻是这样想对裴清璋说“大不了我养你”,但也知道,这只是取悦自己,并不会让裴清璋愉快,甚至反过来会让裴清璋更难过。
我就这样陪伴着你吧,不要紧。
等到了凡尔登花园的裴家,她帮着裴清璋把东西抬上了楼,恰逢裴母又出去打牌了,两人只遇见新来的租客。汤玉玮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下这对年轻夫妇,暂视判断不出政治立场一类的东西——判断也不是为了“招贤纳士”,单纯为了不给这母女二人惹祸罢了。
进得屋里,她问:“租客可还行?”
“挺不错的,至少目前。不吵不闹,提前给钱。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持。你觉得呢?”
汤玉玮点点头。裴清璋遂反锁了门,确定外面听不见,才和她来到窗边。两人先是依偎着靠在窗前,假装欣赏来往风景、实际上注意监视周围——两个人一道观察,四只眼睛效率总归更高一些,何况两个人经常同进同出,任何有意跟踪她们的人肯定已经把她们看成一体——接着贴着耳朵说话。
本来只是打算做交头接耳状,汤玉玮觉得也不好说话,遂把两侧窗帘各拉一半,从后面揽着裴清璋的腰,脑袋放在她颈窝里。
这样多好。她也听见裴清璋轻轻地笑了。
“有安排了?”裴清璋问。
“计划得差不多了,有的事情已经开始了。第一,钱已到位,赤金足量。第二,按我知道的情况,相关的消息已经告诉了周佛海,具体怎么说的我不清楚,但是说是说了,在等回答——回答也该没有问题,他能有什么问题。你呢?发报的安排的如何?”
裴清璋轻声道,“上次那事,因为跑得快,屯溪那边没有暴露,人物均在,换个地方而已。考虑到这一次要用,打算利用旧有的那一套,反正频率什么的他们都会监听,正好做道场。我打算发报之后透露给我们已知的一个叛变者——李舒田,比如——将李士群私放余祥琴的事抖出去。”
她听了,心满意足地笑,善解人意地继续问道:“那你具体是怎么打算的?”
裴清璋果然像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一样继续道:“我的打算是,直接假装自己是余祥琴,说自己前阵子由李士群放出来了,已经脱离,现在试图相机与李士群进一步接触,请示不存在的上峰同意。这不是正好?我这样发,像李舒田那样叛一叛二的人,对李士群本来就不满,肯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向日本宪兵队告发,以求摆脱李士群的控制,进一步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最好的是,他们本来就不知道是谁的电台,是军统,还是中统,还是谁管,都不知道,他们只需要知道私放余祥琴的是李士群就行了。”
“你确定能收到?”
她问这一句,是真的在意,毕竟得万无一失才行。
“放心。”裴清璋轻拍她的手,“有小鹰啊。她一方面可以监视对方是否收到,一方面,就是没有直接收到,她也可以控制信息本身,让他收到,甚至选择一个最合适的人去收到。总之,只要收到了,这个人最可能做的事就是去找她,通过她去找宪兵队,找冈田和柴山。不然,凭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点头,“这样时间也对得上,基本对得上,明天我再去问问周佛海那边的情况。啊,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万小鹰会是这里面的中枢,同时也积极于策动所有人。”
裴清璋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遂把那天夜里在码头的事告诉裴清璋,裴清璋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大家都在这样想,很久之前就想了,不过是现在有个机会而已。”
“总之,暂时是这样了。”她把双手搂得更紧一些,像是把裴清璋彻底抱进怀里,也像是试图把自己融进裴清璋的身体血肉中,“我总还想去想想有没有哪里我们还要计划的,但是……”
“但是?”
“但,改天吧,今天你也累了。”
裴清璋笑,“我累什么,倒是你,搬东西累了吧,嗯?”
听得对方语带挖苦,汤玉玮倒也不恼,“可不能这样挖苦我呀。”实际上享受得不得了,“我只是想……”
“想?”
“和你多呆一会儿。就这样,多呆一会儿。”
是裴清璋不知道,她最近做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别的不说,就说那天,她总算是有机会打了一次李恩菲尔德,木制腮托,2.5倍望远式瞄准镜,趴在大楼外立面的小露台上打的,打也打中了,击毙了——等于圆了她从小到大的梦想,在现代化的战争环境中,“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刺客——可是她一点没感受到梦想成真的快乐,只有一种危险的刺激感,因为太近了,太近了,对敌人杀伤力当然大,对自己也不低,一声巨响之后懂行的人都看向她的方向,懂行的人都有能力杀了她。
她是按照预定路线下来的,身上的衣服一边走就一边脱了,漂亮的李恩菲尔德放在原地,行迹隐匿得不错,可也是连滚带爬无比恐惧地下来的——恐惧于被懂行的抓住,也恐惧于有人出卖了自己。有人等着看自己的笑话甚至舔自己的血吧?不然何以派自己来做这样的事?
她累了,真的有点累了。她能完全不防备的人也不多了,最不需要防备的就是裴清璋。
“你那两个租客……”两人就这么靠着,聊起租客来。聊起住人家里和自己住公寓的区别,聊起租客的来历和表现,裴清璋说着陶静纯如何面上礼貌实际上私底下不愿意和人家共桌吃饭、双方吃饭的开销水平又不一样、让人家单独做饭又不合适时间也冲突、于是每天开伙就是一件麻烦事等等。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应着,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来——要不她来当租客好了?她熟悉陶静纯饮食起居的偏好(被她的女儿唠叨够了),也愿意去将就迁就陶静纯或裴清璋的要求,沟通起来也容易,更不会有钱的问题,这个是最主要的问题,但是……
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裴清璋在她那里留宿毫无问题,她却能读出那种不太愿意(不)、不太乐意(也不)、不太高兴(这个更不了)、总之不能接受她留宿裴家的神态。裴清璋解释过,在枕流公寓,就她们两个人,自由自在,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但回来,总要避忌、总有约束、总得小心,自己……
她没让裴清璋继续说下去,说自己明白。也就一直没提。现在想来当租客,一方面是试图名正言顺地住进来,一方面也可以解决裴家的经济来源问题,至少是一部分,甚至是部分等于那句“我养你”,但这两点放在一起,裴清璋势必被她弄得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