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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72章
  说千道万,一切考虑都是基于钱够不够。她有时候坐在餐桌前算账,算来算去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感叹自己仅有的数学能力已经不够用了,天晓得下个月是什么样子?她倒是想预测,只是她也觉得不管是南京还是重庆的政府里管经济的官员,那些教授学者,谁也预测不了经济还能烂到什么地步。迟早有一天,她越来越入不敷出,只能步步倒退,去保全吃饭的大事。
  打仗,打仗!打仗!方方面面都是打仗!打仗的时候,为了一口吃的,要人人都要打仗!
  有一次她和汤玉玮说到这个,汤玉玮如常先是说些俏皮话来消解话题的压抑——说自己还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看汤玉玮的那样子——不晓得为什么,汤玉玮一对她柔软,她就想要“欺负”回去——立即回了一句:“有时候你还和我吃饭呢。”虽然也知道是汤玉玮买单的时候居多,虽然也知道两人一道出去吃饭的等级是越来越下降,虽然——唉——也问过汤玉玮,汤玉玮说了一句实话,“和你吃饭,吃好最重要。费而不惠、应酬的地方,就罢了。”
  她当然没有不满意,能和汤玉玮一起好好的吃饭就可以了,和汤玉玮去吃小馄饨挑子都是幸福的。只是觉得无奈。
  这样的话题说得多了,汤玉玮终于在某次打闹嬉笑中提到,干脆来她给自己当房客好了,“岂不开源节流、两利共赢?”
  她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与汤玉玮打闹,言语上未置可否。汤玉玮也没追问。她心里问自己,你愿意吗?
  其实不太愿意。
  并非不愿意和汤玉玮住在一个屋檐下,愿意得很,天知道她偶尔留宿在汤玉玮的公寓得时候有多快活,那样自由自在没人管只有她们两个人、世界末日也无所谓。但那是她在汤玉玮那里,不是凡尔登花园这个屋檐下。这个屋檐下除了那对夫妇,还有自己的母亲。自己还在生病的母亲。
  母亲的病越来越麻烦,实在拖累人,她作为女儿这就算是麻烦事也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但她不想汤玉玮也被拖进来。汤玉玮有她愿意去做大事业,那就去做,自己只在这里给予支持,这一点支持,也就不错了。汤玉玮的事业中,与她有关的部分她会全力以赴,收到的中美所做情报的薪金勉强足够给母亲看病,也就够了。
  如果战争结束了——有时候她会想,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些事情想也无用,只是给自己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想——也许那时候,她和汤玉玮,可以真正的,好好的,过下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下去……
  她有那样多的梦想等待实现,从前以为不能实现的那些,那么那么多。
  那样的生活里,一切的问题,一定都可以迎刃而解。
  第三十四章
  从医院出来,一阵风过,裴清璋先是帮母亲把披肩裹得更严实了, “走吗?”她问,“要不咱们坐车?”
  母亲摇了摇头,“这两天感觉不错,还能走,我们走吧。”
  可说是这么说,刚走两步,风一吹,母亲立刻站住了,要不是有她扶着她感觉母亲都要倒下去,“咱们还是坐车吧。”也没征求同意,直接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左看右看不见第二辆出现,她于是让母亲先回去,自己拿着东西后面来,然后把车资提前付了。
  汤玉玮之前说陪着来,被她拒绝,理由是,第一摩托车坐不了三个人,第二加油不容易,第三——这天气健康的成年人适合坐摩托车,母亲不适合。
  她把多带的大披肩给母亲当摊子盖上之后,站在原地目送黄包车远去,手里还拎着包,里面还装着水壶和两条备用手帕。等到了那边,多收了车资的车夫会去叫女佣出来接母亲。她说了,不管母亲是否同意、会不会坚持自己可以所以直接下车走过去,车夫都要这么做。
  希望的确会。应该不至于不会吧?不过母亲的确也能走。比前阵子好。她也就可稍加放心,利用这段时间去买药。这样省出来的时间就可以用来多翻译一些稿子,多做一些别的事情。
  她的每一分钟都要这样仔细规划,唯其如此追求在每一分钟都做最好的决策,才能最大化地利用每一分钟,转换每一毫厘可以转换的经济利益。
  当然这是最好的计划,计划内尚且要保留做不到的那个部分。何况计划外。要是计划外出现了,她只能跟着计划外去调整,有时候调整得费力,亦步亦趋地追就像用有限的收入追无限上涨的物价。
  母亲的病是从计划内来到计划外的,而且渐渐有了野马脱缰的趋势。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她的母亲是“先天体质弱”、“生下自己之后身体更差”——这话说的好像是生下她是一种罪孽一样,因为第一她带走了母亲的健康,第二因为她带走了母亲的健康而使得父母不再有孩子,父亲拒绝纳妾也就没有了继承香火的人,第三,因为前两点,父亲流连烟花,母亲感到被抛弃,心境日益抑郁,随着年岁渐长变得偏执:这些都可以怪她。
  她早前总是抱着对此类观点的里外一致的反对和抵制,现在有了阅历,反观内心,知道自己表面上当然还是反对这种观点的,但心底多少也觉得是这样一回事——不然呢?要不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对母亲心怀愧疚、哪怕是在母亲最无理取闹的时候?
  她印象中母亲一直有食不下咽的问题。只是自己还小的时候似乎没人把这当回事,尤其是母亲自己,觉得很不要紧,少吃点正好每年不用放大旗袍,而且几十岁的年纪身材依旧好,多少有些骄傲。结果前阵子,母亲突然大病一场,先是莫名发热高烧,接着全身疼痛,恶心呕吐好不容易被压下去,食欲不振就接踵而至,上腹胀痛一直不缓解,几日之后又变成腹泻——这还说不好是病的还是吃了通便药该有的结果,总之一发不可收拾,她实在看不下去,和汤玉玮一道强拉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乙肝。
  乙肝?
  是。
  她努力站住了,不要摇晃,实际上已经不能判断自己有没有在摇晃。
  现在情况严重吗?
  现在嘛……
  其实只有一半的意识在听医生说话了。但要等到汤玉玮来,问她,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记住——不能复述,整理不起来——又要等到汤玉玮从医生那里回来,她才想起来自己之所以不能复述,是因为精神打击,是因为医生说到了很多要用的药、也要说到了基本上都没有,然后婉转地问她能不能弄一点。
  她是有渠道,还很可靠,但是不一定都能弄得到,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支付得起治疗个好几年的价钱。
  等她镇定下来,两人又一道去见医生,末了得到的答案是,弄药不容易,先吃点中药吧。
  医生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是用略带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们两个。她当然明白那种打量,没有别的意思,大概好奇她们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至少在钱的层面上。
  是这样吗?不完全是。不是吗?其实也是。
  药店到了。西药她问了问,有的极少,价钱又涨了一些。一开始想着这药吃了也不过缓解症状、就不想买,转念又觉得除了缓解她还有什么能做的?治疗、缓解,都在医院,医院之外——
  你可以给你妈妈增加营养,养好身体,要是不舒服,就吃点药。
  医生这么说。她把药买了。然后出门,正好撞见一辆黄包车,却没有拦下,选择走路回家。
  母亲后来当然是住院了,她不得不陪护,在医院的炉子旁一边看着粥一边做翻译,和女佣两班倒——说起来是两班倒其实有时候她休息她还要出去办事,一出医院大门就是汤玉玮在等着她,亲自接她去,又护送她回。这也都还好,费神的是母亲和来探望母亲的各色等人。
  从冷清的大街穿过,一路快步回凡尔登花园,偶尔看见一两辆停在街边的汽车,她都会仔细打量,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那些她往日不认识、只是在母亲的话语中听过名字的人。她不想见到她们,但又不得不见,见了还要陪笑脸。她承认自己的算计有点过分,指望着这些人出于面子也好情谊也罢,支援母亲的痊愈事业。谁想得到上门探望的只带了关心,并没有营养品,好像这里不是上海而是大后方一样,东西难买,大家没钱——打牌赌钱的时候就有了!
  她们来,她招待,还要专门准备东西招待,还要考虑母亲是否合适见客——哪怕她的考虑和决定母亲未必会听——还要准备给母亲保暖的东西,还要和租客沟通让他们不要见怪也不要打扰,方方面面全是算计,最末,还要一道见客。
  她的心力只想用来考虑避免母亲因营养不好而病情加重,这已经够难了!
  到家,上楼,看见母亲疲倦睡了,问过吃药没有,和女佣对完账,和难得在家的租客聊两句,然后上楼去,开始她耽误了一天的翻译工作,从下午时分,一直坐到了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