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头应该是田博。她一边想一边捏紧左手掌心的短棍,在脑海中回忆和田博见面的场景。田博,岩井公馆的余树庵介绍的,也是他们的卧底,德堂知道,德堂也认可了这个选择。于是田博搞到了可靠的通行证,安排长衫男子来送。如果要泄密,田博是最有可能泄密的。但田博不可靠的话,到底是余树庵有问题,还是德堂——
反正有人走漏消息,总不能是自己。总不能是自己的公寓或者是裴清璋卧室的床或者厕所被人监听了,总不能是德堂发了疯这个时候投敌。最有可能就是田博,虽然不知道田博为什么这么做,就像说不清为什么田博不可靠,既然能找到余树庵,就证明余树庵想要投诚想要帮助他们、和万小鹰有类似的盘算,如果有这样的盘算还会把事情做错了?除非他不知道田博的底细,或者被田博骗了——余树庵这么精明的人还能被骗?那他是怎么在岩井公馆活下来的?
她摇摇头,知道自己有些困了,理性开始减弱,但还是要保持清醒,必须清醒,现在是生死存亡,处理不好,就是更多人的生死存亡。
当务之急是找到田博。余树庵在岩井公馆关系那么硬,就算真出事也未必有人敢动他,而田博不一样,田博一旦真的投敌,可以把自己立刻供出来。他知道事情的大部分内容,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德堂,知道许多不能说的东西。如果真是田博,就必须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杀了他!
她坐在那里眨了眨眼,脑海里有些昏聩的意识中恍然出现一把锋利的快刀。
接着出现的是周围的地形,和安全的电话可能在哪里。
万小鹰安全可靠吗?
她很聪明。
可靠吧?
现在最可靠却最不安全的,是自己。
她看了看表,午夜十二点。
万小鹰是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接到的汤玉玮的电话,拿起电话时她正在喝水,听见电话那头汤玉玮的声音虽然清晰,但背景里的嘈杂时大时小,是在临街却隐蔽的地方?汤玉玮希望她帮忙查一个叫田博的人有没有被抓,她立刻想到在岩井公馆工作的田博,但没说,只是答好的,我立刻去看看。
到时候到哪儿告诉你?她问。她们约定了好几个暗号,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受点。然而汤玉玮竟然沉默了。以往,汤玉玮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诉她。
最后汤玉玮说在裴家找她。她说好。
她一边收拾准备出门,一边思考汤玉玮的异常是为什么。与田博又有什么关系。
田博,岩井公馆,那里有谁?
有个很神秘的余树庵。
余树庵?
一到楼下,门卫就送来一张条子,说有人找万小姐。她打开条子一看,是裴清璋,问她知不知道汤玉玮在哪里。
真是稀奇了,她想,这得是多大的事?
裴清璋当然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尤其是最关键的东西,信使的褡裢里的那本东西,也许整个上海只有她一个人能读懂。假以时日,别人也许也能,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或者就算破解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知道,她很清楚,也许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电路设备,她也能装一整个密码机出来,一个日军现在正在使用的、据说是仿造德国人的紫密码机。
紫?日本人取名字真有意思。有机会可以问问万小鹰为什么。但也许要到很久之后了,此事过于机密,汤玉玮说,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盟军在菲律宾的海战结束了,因为胜利,他们获得了一部分可以更加靠近大陆的联络线,并且还缴获了另一台日本紫密码机——汤玉玮当时说,原先的那一台是日本人沉没的潜艇上打捞出来的,日本人以为沉没了谁也捞不到,于是也就继续使用这一套加密方式,所以在美军面前反复失败。而现在又沉了一条船,也打捞不起来,也有一台密码机——盟军这才有机会把它送给中方使用{67}。但是直接从东南沿海走的话,一旦被发现就太危险了。盟军司令部通过中美所安排了实物和使用方法分开走的计策。实物走滇缅方向进去,不会被缴获进而完全露馅;使用方法则走上海,以便加密和运送。
汤玉玮把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拿给她的时候说,这东西我们必须做到没有人能轻易看懂,破译需要很长时间,“否则太危险了。”
她明白汤玉玮说的危险是万一被发现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如果不是那么大的影响,只是她们两个人的话,汤玉玮只会说“很危险”。
她们两个一起解读那本简明但对于两人来说都难以理解的使用手册,尝试复原。四天四夜在屋里,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翻译工作、全身心地尝试理解。两个人画了无数的图,汤玉玮被她绕进去无数次,脑子想得发热,昏昏欲睡。第四天的黄昏汤玉玮打熬不住,睡着了。她却灵光乍现地终于理解了,从床上跳起来,把汤玉玮吓醒了——顺势抓着汤玉玮解释,可怜的汤玉玮还是没有听懂。
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全然不像平时的汤玉玮。
也许这是一个凶兆?
她的确没有必要弄懂,弄不懂也没问题,她只需要加密使用手册,搞不懂不影响她加密,她可以轻松地把这些问题扔给后方的人——她没有,她理解了,她按照理解来加密。
单纯使用维吉尔加密法不够安全,日军既然有这样好的密码机,频率分析也不是什么难事,她一个人都可以做出来。为此,她首先又去选了一本《官场现形记》,选定了文章作为解码密钥,接着向安徽屯溪方向发报,用数字暗示位置,用反切来隐藏使用哪一篇文章的知识,再用多次发报来混淆——最后,将经过《官场现形记》加密重写的使用守则交给汤玉玮运输出去。
运输就在今天,确切地说到目前为止是昨天。
想到这里时,她正站在自己窗前、藏在窗帘后面、睁大了双眼望着窗外空无一人凌晨三点的街道。凌晨三点是个尴尬的时间,就像下午三点一样,不早不晚,就像一个人的三十岁一样,不年轻也不老,立时死去只会让人惋惜、却不能说是没活够本的年纪。
汤玉玮一般一点就回来了,最晚不会超过两点。极少有一两次超过两点的情况是直接通宵了,也告诉她会通宵。今天不是。今天汤玉玮说的是下午交接,就算是在河边最热闹的地方交接,一路投北护送出城去,晚上八点也回来了。
晚上八点,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
一定是出事了,可是能出什么事?她警惕地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眼睛因为紧张和疲劳显得更加漠然——只有手指捏着床帘,不断地搓。
能出什么事?是那个岩井公馆的余树庵出卖了她们,还是谁有问题?是她们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还是——不,不会的,在汤玉玮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经对自己和她的居所做了很多次测试,故意放了一些假消息,如果被窃听早就应该有相应的反应,但是一切平安,一定不是他们——是军统里的什么人?又是他们吗?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原不多,如果出问题,那不等于汤玉玮的上峰德堂就有问题?可如果德堂有问题现在就应该来抓她啊,德堂应该打包把她们都卖掉。如果现在只有汤玉玮下落不明只有汤玉玮出事了,那就等于出卖她们的人只知道汤玉玮,就是余树庵,只能是余树庵——
是余树庵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重要的是现在汤玉玮下落不明!汤玉玮是不是已经被抓了,是不是正关在哪里被拷打,是不是死也不肯把别人说出来——
汤玉玮和自己说过一次,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她会说好几个假的对象来混淆视听,也可能说好几个知道已经叛变了的家伙来互相破坏,总之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汤玉玮拖延的时间就是自己必须争取的时间,她必须找到她,然后想办法救她,救她,救她……
可自己有什么办法可想!自己最熟悉的是那个只有电波和声音的世界,也只熟悉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大部分时候是固定的,也可能是猝然的,悄无声息再不出现。自己早已习惯这是那个世界的必然,谁能想到在这个万事万物有形有状也暗流涌动的世界,一下子一个人要消失也如此容易。
现在她还有什么办法?风吹过,一片枯叶落在地上,她感觉自己几乎听见了那极度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打了个寒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没有关窗。
凌晨黑暗就像是古书里的黑风怪,轻易就可以把人吞没,吞没之后是死亡一般的沉寂,直到一切都回到万古之初的混沌。
混沌。
四点和五点都是在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的,直到五点半她才想起来自己可以求助于万小鹰,立刻起来写条子,可是由于脑子混乱提笔竟然不能成文,斟酌了数遍措辞才付诸加密。写好是天刚破晓,往常能送信的人恐怕都没起,她只好自己穿好衣服,完全忘记四点还想到自己也有被跟踪的危险、按照汤玉玮的说法最好是不要出门,直奔她自己知道的开得最早的早点摊去吃小馄饨,果然抓住一个报童去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