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小姐对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点头,只好一动不动,咬紧牙关。谁知道夫人却瞬也不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汤小姐,你说我和你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the same这两个单词被扔进她脑海,落在地上点燃了一截引线,接着顷刻之间一切堆积的薪柴燃料都被点燃,冲天火势照亮黑夜,一切都清晰了,地上看不清的图案轨迹现在明确极了,只是那尽头……
“美国。”她说。
“对。你很聪明,难怪戴先生和梅乐斯都喜欢。下午,就会有梅乐斯的人联系你。戴先生飞来飞去,快到合适的机场的时候,他们会通知裴小姐,裴小姐就会告诉你,你就立刻启程去,把该装的东西装上去,然后就可以走了。”说着还转向裴清璋,“我听说裴小姐很厉害,想必你肯定没有问题。”
裴清璋点了点头。夫人又转回来看着她,“汤小姐,你是专业的,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么样?”
美军的联络线,美军的机场,美军的飞机,美军的航线,美军的文件,美军的人来安排她,美军的炸弹,天衣无缝,哪个角度都不是戴笠可以接触到的。多好的计划,未必是这个人想出来的,但只有这个人可以使用这样的计谋。
“完美,天衣无缝的完美。”她说。从执行和设计的角度看,唯一的不完美,就是自己,只有自己。
如果有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同样地,自己要是干了这个事,就没有回头路了。一旦出事,自己肯定会被怀疑。
不如说是,自己去了是个死,不去,也是个死。
“很好,很好。”夫人说,接着拿起玻璃茶杯,晃了晃里面琥珀红的液体,“我知道裴小姐的母亲一直在生病,肝病不太好治疗,国内现在也没有足够的条件。同时我也知道你们经济困难,汤小姐家里其实是不缺钱的,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愿意找家里要一点?不管怎么样,既然如此,你去的当日,你的事做完你就立刻乘飞机回来,在戴先生起飞之前,你就会回到上海。一旦回到上海,你们就立刻启程去香港。我会安排你们去,船票、去码头的车等等,我都会安排好,到了香港,我会安排人送老太太进医院,进了医院之后,我最后会给你们十万美金。五万存在汇丰,五万存在渣打。”
夫人这才啜饮一口茶,“希望汤小姐一定要成功。”
她点头,“夫人放心。”
夫人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出福煦路181号的时候,是由侍从送下来的。一下来,就上了车。在车上两人默默无语,司机说老夫人已经送回家了,请裴小姐放心。裴清璋也只说了一句“谢谢”。她看了一眼裴清璋,默默把手伸过去与裴清璋交握,裴清璋一开始没反应,等到她渐渐收紧五指,才突然一下握紧,直到下车才松开。
开门,进家,女佣说太太先回来了,已经上楼去睡了,裴清璋让她先回房间,自己去看望母亲。她走进裴清璋的房间就走到窗前,躲在窗帘后面观察楼下的汽车是否已经走了。未几,裴清璋推开了门。她听见熟悉的脚步由轻缓变成急促,接着是一双手臂从后面搂住自己。
有那么十几秒,她什么都没说,任由裴清璋抱着自己。直到听见裴清璋隐约地啜泣声,才猛地转过身去,把裴清璋搂在自己怀里,一边吻去爱人脸上的眼泪,一边轻声地哄。她要哄,她必须,哪怕她的心里一样起伏不定、战战兢兢。
后来,她们很快地就建立起秘密电台,很快地取得了联系,每隔一天,裴清璋都要去听一听新的消息。绝大部分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岛屿”,这意味着平静无事,继续等待。但这并不能给她们带来解脱,好像恐怖的事中最恐怖的就是等待它发生。等消息从“岛屿”变成“浓雾”,她们就可以得开始变卖家产,准备离开上海;再等到“浓雾”变成“夜航”,汤玉玮第二天就可以起飞了。
浓雾中夜航,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作者有话说:
{76}国军陆军中将,曾任淞沪警备司令,建国后任政务院顾问。后因向□□及原日本外相重光葵发出密信,唆使其反攻,被逮捕并判处死缓,死于1966年。
{77}关于田淑君是中统的说法可以参见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
第四十四章
周末的清晨,裴清璋坐在餐桌边,汤玉玮一早就出去了,去送胶卷。最近她已经难得不焦虑了,两人一时分离,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她也不会担心彼此会突然消失、被人绑走,她只是挥挥手,笑着向汤玉玮道别。
之前她很焦虑,即便是从赌场出来的那一天,前一天整夜未眠,当夜也无法入睡。她要么梦见又出事了,自己或汤玉玮被带走了,要么梦见夫人反悔了,戴笠发现了,等等其实从理性的角度来看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她知道不可能,但是不能放下担心,再无好眠,日日如此醒来,昏沉疲惫;还要组建一个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秘密电台,还要每隔一天提高警惕地去接收消息,胆战心惊地等待听到“岛屿”二字:如此,竟然也过了两个月。
人当然不会因为失眠而困死,只是黑眼圈逐步蔓延,眼看都要到脸颊上了,她试遍中药,也不见好。直到汤玉玮安慰她说,真正的危险,只在她们去做这件事的时候,现在一切都是安全的,“不如说夫人派人看着我们呢,除非我们把事情做成功了,绝不会放弃我们。”
她知道汤玉玮没把话说全,“不会放弃使用我们”,工具呆在工具箱里乖乖地就好了,不要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扔掉。
“不要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情。因为担心也没用。”汤玉玮说,夜夜如此,直到她能渐渐入睡。
固然睡得还是不太好,但因为汤玉玮诸事顺利,她也轻松一些。她去建立电台,汤玉玮倒是没有别的事,后来联系她们的人说,汤玉玮暂时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表现良好,不要引起任何的怀疑。汤玉玮叹道,自己本来就被德堂边缘化、说不定也被戴老板不轻不重地怀疑着,现在还要小心不引起更多的怀疑,当真是难做。谁知道这难做竟然塞翁失马了,汤玉玮继续与詹文浒接触,詹文浒也知道她是出于何种目的来的,却并不因此对她防备,不但积极观察了解,发现了她的才华之后甚至器重起来,邀请她到自己担任总经理的《新闻报》就职。
汤玉玮不傻,知道这多少也是一石二鸟计,自己犯不着这样反复陷自己于前后夹攻的危险境地,便好言拒绝。没想到詹文浒不以为忤,问她是不是更喜欢当一个freelancer——汤玉玮这时候才想起来詹文浒当年也曾留学哈佛,其实二人应该有的是共同语言——遂在一个平静无事的冬日下午,两人遂办公室里就着难得的咖啡,一直聊着留学、波士顿、纽约、还有冬季风暴的话题。
聊罢分别时,詹文浒说,你不来我这里,我觉得实在可惜,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继续施展才华,不要其他的东西被限制了,现在路透、美联、合众、法新、塔斯,都回来了,我在路透、美联、合众三家都有关系,我介绍你去,你在那边继续你的新闻事业吧。
这是否是不大不小的恩惠、是否别有原因、以后是否希望以后得到一些别的帮助甚至是双面间谍,汤玉玮说先不管,经过他推荐,自己去买这三大社出售照片果然更容易了,收入上涨,何乐而不为?
是啊,何乐而不为。面前的餐桌上摊放着好几份文件,其中那些英文电报,都是发给汤玉玮的。现在联系她的人多了,反反复复去领很不方便,总是让人家直接送家里,也就总是自己先看见。汤玉玮说她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凡给她的电报都可以看。而自己只是笑着说,哦,便宜秘书!不不,免费秘书!
视线所及,在众多文件中裴清璋还是能在第一眼就发现那封电报。是ap——ap是?美联社,对美联社——发来的,但是内容不是工作,而是汤玉玮的前女友,那位姑娘通过ap联系她,给她写来的信。很长,很温馨,有很多怀念——如果自己是汤玉玮,自己都要感动了。
那是你,我不是你,我倒希望我是你,可那样的话我又爱上谁去呢?汤玉玮见自己吃醋,就用这样看上去具有哲理实际上有点儿胡扯的话来对付自己。
对付自己。
她想到这里对自己笑了,你啊,说不吃醋,实际上还是在吃醋,只是没有醋坛子,无处去打翻罢了。
那天晚上汤玉玮回来,她拿着那张电报在屋里念给汤玉玮听,说什么人家还在怀念你们当初一起住在公寓的日子,上东区,88街,拐角楼梯,在那里时——汤玉玮想上来夺去电报,她就把手举得老高,汤玉玮于是搂着她的腰,整个脑袋凑上来,不许她继续念,她不肯罢休,汤玉玮就把头埋在她颈窝,蹭着她的耳朵道,自己这么些年的行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心吗?
她笑了,扔掉电报,搂着汤玉玮的脑袋细细亲吻,“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