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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141章
  她说,用双手紧紧握着霓衣的右手。霓衣满脸是泪,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点了点。
  末了,她起身要走——努力走得自然,努力走得平缓,把一个正常、平静、温柔的身影留给霓衣——就在身躯与衣带离开床榻的瞬间,霓衣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像当初在她的枝头挂的那一下。
  她回头,看见霓衣似笑实哭、似哭实笑的脸。
  “你一定要回来。”
  她们彼此的生命中当然都爱过别的人,真正的爱过。但是这一刻,她们只爱对方。
  她努力的憋住眼泪,咬紧了牙,笑着挤出一声,“嗯。”
  嗯。
  到绝寒峰下时,她是独自一个人。仰头看向如同长矛直刺苍天的山峰,看得见上面狂风肆虐,而山脊陡峭得简直垂直,但一道绳梯垂在那里,恐怕就是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的乌禄放的——如果说乌禄是执行绝寒峰的意志,那么让她上去也是绝寒峰的意志?柏汜的意志?她拉了拉背上的布袋,里面是柏汜的残剑。
  带我去见她,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她了。
  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就像最开始,曾经与很多人相伴,曾经一个人孤独地在泰山之巅嚎啕,在长洲的街道上迷失,茶楼上遇见了镜儿,经历了许多事,与许多人并肩而战或者仅仅是相关。现在回到一个人了,与天下苍生都相关,但也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
  她长长出一口气,抓着绳子,开始攀登,随风飘摇就像失去风筝线的风筝。
  好不容易抵达靠近山顶处的地方,绳梯到头,狂风中看得见前面有一个山洞,此外周围只有绝对上不去的绝壁。她走进去,光从背后照进来,狭小的山洞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她环顾周围,然后小心地取下背后的残剑。
  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幻觉,这毕竟是柏汜要付出全力的邪魔——
  扔掉布袋的瞬间,山洞光秃秃的灰色石壁上立刻变出浮雕无数,百鸟走兽她认得,有些奇形怪状的大概是诸般妖魔,她不大认得,还有些古怪花纹,她干脆完全看不懂——为防有变,她手里抓着剑柄,随时准备迎战。忽然唰的一声,山洞最内侧的石壁上离开一道裂缝,里面的光芒和她自己何等相似,耀眼金光的边缘是红黑相杂的光芒。
  缝隙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于是走了进去。
  不知多久之后,光芒散去,里面是一片山清水秀,若论美丽,简直与当年和霓衣去过的神隐山庄可以一比。然而在风光如画中,屹立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漆黑的龟壳一般的背上,生长着无数飘飞的黑色毛发。怪物大概是听到了唐棣的脚步,此时转过身来,那面前的数百双大手也朝唐棣伸了过来。
  唐棣明晃晃地看见,那大手的每个指尖上都长着一张她熟悉的人脸。
  作者有话说:
  {18} 《双槐岁钞·皇极观物》:老氏之书曰:天地之数有五劫。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南方起自寅,曰赤明,为成劫。中央起自卯,曰上皇,北方起自午,曰开皇,俱为住劫。西方起自酉终于戌,曰延康,为坏劫。”
  {19} 《隋书·经籍志四》
  第六十九章
  她没数有多少只手多少张脸,全部理智都用来克制自己盯着看的同时不要发狂了——不盯着看?想也不敢想!面对这玩意时心里的一种恐惧是害怕看了发狂,另一种恐惧就是一旦不看还不知道它要对自己做什么。
  无数只手要抓住你,指尖上的脸都在狞笑,每一张脸上都有嘴都有牙齿,掌握,啃食,融为一体——
  怪物扑过来,速度之快活像当日只有个头却行动迅捷的蛇王,她赶紧躲开,左手拔出剑,右手握着刀,固然臂膀不颤抖,心里却十分惶惶,因为视线不知道看哪里好:看这两张脸,这张脸是唐家的生身父母,他们在笑,慈爱中透露出一点癫狂,好像爱你爱到了必须无时无刻看着你守着你、夜夜用视线陪着你入梦魇的地步;旁边那两张脸是哥哥姐姐,一度忘记的脸现在十万分清晰,脸上除了嫉妒,就是憎恶,父母爱你他们就想活吃了你,任你到胃肠里去腐烂消蚀——
  砰!这只手又扑上来,唐棣往旁一闪,右手下意识地一削,指尖上那张脸登时只剩下半张,可还是看得出是镜儿,镜儿被她砍了,也没有疑惑,只是狂笑着看着自己,好像马上要用孩童稚嫩的玩笑的嗓音问她,唐姐姐,你干嘛要杀我?
  那张脸明明没有说话,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听见了!
  又有两双手袭来,上下一夹好像准备把她包圆。她蹦起三丈高,灵机一动将左手手腕一扭,持剑将手掌钉在地上,右手挥刀一削,登时五指皆去,上面的面目也不复存在。砍完她就立刻拔剑跳开,避免被剧烈挣扎的手掌带到什么别的地方去。而那手掌没了指头,光秃秃血淋淋地就往回缩,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她定睛看着,想判断这招管不管用,另外的手掌就上来了。这两只手的指头异常的长,比桓栖白骨森森的爪子还长,一手的指尖是师傅,另一只手就是曹明子,其余全是同门师姐们,个个两眼流血做冤死鬼状,向她索命来了。
  那样子太过恐怖,她几乎被震惊得忘记这些人到底死没死抑或是怎么死的,她们全都在她脑海里呼唤着她的名字要她偿命来,每喊一声就有森森鬼气往上涌来。她大叫一声,冲了上去,虽然理智近于崩溃,但身形并不失灵活,侧身一站,左手一扎,右手一削,再退再来,如此往复,未几就把指头们看了个一干二净。
  每砍一张脸她都强迫自己直勾勾盯着看,不看只会继续猜测那是什么,被猜测中的不确定性没完没了地恐吓;看了,只需要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克制着不要发疯。
  她砍掉了师傅,砍掉了师姐,砍掉了安仲慈,砍掉了袁葛蔓,砍掉了怒特,砍掉了阿紫,不管他们是在笑在哭还是在尖叫在求饶,她一概当作是蛊惑,是邪魔,你们不要的,我全都给你们!你们怕死,我就让你们都死!死了,还可以再死!就是重现在这样的地方,也必须死!
  我的往日就是这样过来的,我的往日就是如此踏着种种不期而遇的死亡来到今天的,否定这些死亡就是否定我自己的来路,我绝对不会!
  要面对求饶的脸依然保持横扫的意志,只能这样!难道让这样的怪物吃了我,就是了局吗?!
  失去五指的手掌会与别的手融合,如此砍掉、退缩、融合,最终没有多的手指可以指挥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掌心,她喘着气看过去,发现那掌心不是别的,恰是自己的脸,那张脸上正是慌乱急迫、气喘吁吁的表情,恰如此刻。
  简直判断不出这是手掌,还是镜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仅存的巨大手掌,上面倒是没有出现全身的形象,还是自己的脸,克制的小心的观察的表情,牙缝里嘶嘶出着气。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这是人照镜子所不能避免的噩梦,看着镜中自己越来越陌生,直到有一天镜中人做出了不一样的举动——
  那张脸笑了,哼哼哈哈、噫噫啊啊地笑起来,眼睛瞪得像是要暴凸而出,嘴巴咧到耳朵下面,除了时高时低的笑声,那张嘴像是不会说话——但或许是它不需要呢?毕竟它这一笑,唐棣就觉得自己浑身毛发直竖,仿佛终于有机会看见自己发狂的时候在别人看来的样子了。
  就算外表冷静沉默,内心何尝不是如此?魂魄何尝不是狰狞?
  见到自己的真面目总是最心惊,那张脸的笑声好似一条粗壮的黑色蟒蛇,从脚底向上攀爬,一寸一寸把她缠绕起来,一边压紧,一边引诱,嘶嘶声从低沉走向尖利,像长指甲嵌入她的灵台最深处。
  唐棣。
  有人在轻轻唤她。
  唐棣—————
  她仰着脖子咆哮一声,好像在刹那间成为了野兽,双目睁开,瞳孔几乎一片血红,冲上去左手向前狠狠一捅,直扎进“自己”的眉心。
  “想取代我?!”她喊道,“只有一个我!!只有我!!!”
  随着残破的剑锋飞溅而出的是鲜血,接着整个手掌破碎炸裂,散落四周顷刻间成为灰烬。她往后躲,用右手遮住眼睛,可就在这一刻,左手里的剑不再受控,嗖地一声向前飞去。
  撤开手一看,面前是个巨大的人影,青衣还是那青衣,英俊还是那英俊,就是眼神不一样了。
  是柏汜。
  “棠棣?啊,棠棣。”柏汜道,“多久没见了?一千年了吧。”
  “柏——”
  “一千年!!难道费了你一千年,才找到这里?!哈哈哈哈哈哈!枉费我当日如此教你,如此相信你,看你是个苗子!多大点事,要你一千年!难道你还在仙界等了五百年,才下界来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五百年!!”
  “柏汜——”
  “酒囊饭袋!!”那月照给的剑此时物归原主,不但光芒更加耀眼,也随着柏汜身形变大,现在的柏汜如同山丘,剑就如同参天大树,主人咆哮一吼,举剑一挥,狂风随至,唐棣差点被掀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