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就跟访月老而不得一样,是机缘。
眼前的老妇哭哭啼啼,说自己如何死了儿子女儿,如何乞讨半生,唐棣业已走回案桌去翻簿子,核查老妇所说是否属实,心里已经准备给老妇下一个“荒野冻死”的结语、就送去烤火吃饭了,结果老妇却说,大人,我在榆镇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准备去王庄,谁知道在路上路过那撂荒的麦田,竟然有兵啊!
“那飞过来的几个兵,骑着马,拿着那刀,对着我就是——”
老妇嚎啕起来,隐隐又有了变红的趋势,几个差役脸连忙上去轻轻按住她。唐棣不想伤了她,连忙双指一挥,一道白光飞入老妇灵台,再次让她镇定下来。此刻卷宗也翻到了老妇的一页,“战场被流兵打死”七个字赫然在册,红彤彤,血淋淋。
老妇还在堂下哭着,那不只是哭她的一辈子的凄苦,还有无辜被杀的恐怖。
“你判战场死,安排她去好吃好喝了?”王普坐在她对面,两人面前是平常的酒菜——地府酒菜,无非精灵之气幻化,就算食之有味,也不是真的东西,唐棣从不觉得多喜欢多需要,偏这总是冷静自持的王普每每与她在结束一天的公务之后坐下消闲,就不能少了三菜一汤——她点点头,眼神在杯盘碗碟间游移,“这算我今天发送得最好的一个。”
“其他都是一般的还是假冒的?”
“一般的多,普通死者。”最后选了一块清炒虾仁,其实地府哪要厨子?谁不能变点自己想吃的东西。可还是有,“战死的,饿死的,荒野里睡觉被老虎给咬死的——”
“那老虎怕是不好了。”
“上辈子该被吃的。前世孽今生报,就是活不出个把债都偿清的岁数,一连三世都短寿!真是造孽深重。”
“你们乃是管人的,每日见到这般货色,倒也有趣。”王普笑道。唐棣闻言,只是笑笑,也不提什么你管山神的旧话,“今日还有更有趣的。”
“说来听听?”
好好一个儒雅蓄须的男子,一听此类“趣事”就两眼发光,唐棣不知道应该说他什么好。“今日有个自称是荒野饿死的,簿子上写的却是被毒死,我说给他听,他不信,非要说簿子错了。他那一身红光,执着于生前事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试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撒谎。结果一上枷,才发现他本来想毒死别人,下了毒又怕东窗事发,就逃跑,死在荒野里,他自己就记得这些。实际上呢?想要毒死别人的时候之后早就被人家发现了,那毒酒他自己喝了,到了野外,正好毒发身亡。”
“查的谁的账?”
“请两位将军帮忙看的城隍司[ “城隍为一方之神,他保佑黎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制服恶贯满盈之小人。此司专管督促城隍做好此事,如若城隍不忠于职守事物疏漏者将受到此司惩罚。”]的本儿,看见他的确是恶贯满盈,就是真不知道这事儿。”
“全然不知,当然恐惧又执迷,是个什么人?”
“军官。”
“近些来是不是军官越来越多了?”
“战场死的的确越来越多了。”
“人间啊不太平。”
“稀奇,你开始关心人间疾苦了。”她笑道。
“我们是人间的尽头,三界的尽头。人间疾苦,自然于我们有影响,你能例外?我能例外?”说着,王普举起酒杯,眼望一片暗沉的虚空,“就像这三界的恶与混乱,多了就会满溢出来,溢出来就会像水纹一样互相撞击,直到掀起什么波浪来。”
唐棣愣了愣,“你又从哪里听到什么了?”
王普摇摇头,笑而不答,只是让她喝酒。两人喝完,各自去睡。第二天也是一样的一天,断案,派人,把疑难杂症报送东岳处理,审完案晚了就和不同的判官聚会、聊聊各自的公堂上都发生了什么,早则在地府各处逛逛,眼见那浑身着火的炽然鬼、被毒蛇撕咬的黑閣鬼、没说上两句话就身首异处的交道鬼,哀嚎、挣扎、悔罪,一样不得解脱。这凡事有数,所积所欠,哪怕再痛苦,总要清偿干净了,才好下世去。
她身为地府的判官,早已不再对这样的鬼魂们有同情心——早知如此,当日何必造孽?何必抢盗,何必贪赃,何必从僧道的口中抢食?——不过它们业已受罚悔罪,已算是地府里的常规。偶尔,还会有些“非常规”,甚至到了一般差役控制不住的情况,要他们这些判官出马。
比如这天,她本来早早收工,人刚出衙门,就有小鬼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让她去哪里哪里,说吕判官已经过去了,也请您这就过去。她轻轻点头,回身到官署拿了武器,足尖一点就往西南方去。按理,就算是地府判官,无故也不能在地府里随意飞来飞去,可吕胜今日不值班,她也不值,显然是突然遇到了事,值班的队伍控制不住、一向好斗的吕胜才禁不住手痒下了场——现在吕胜也求援了。
得是多大的事?
越靠近现场,她背后的玄铁佛杵竹节鞭越是嗡嗡晃动。莫不是有鬼魂要堕魔?怨气极深到了扼住不住的地步?她这竹节鞭,当年入地府时,有碧霞元君加持,当时说看着上面的须弥座和夔龙饰,实在漂亮,就不再替换为地府的标准配置,而仅仅是在铁鞭上施法,使它具备一样的感知功能与强大威力。晃动如此,前方必有实力强大、祸害也就更大的“非法之徒”,前方是阳寿未尽的闲鬼聚集之所,闲鬼里——
轰得一声,数丈高红光乍起,她不再猜想,右手紧握竹节鞭,左手预备着念咒,加速飞了过去。
到得近了,才看见地面上被数个判官和差役围住、拿锁链捆着的是个不知为何膨大得如同巨树一般的鬼魂,从肢体上残存的衣衫看来也是闲鬼一流,可它体内膨胀流动的怨气就和“闲”字毫不沾边了——发红发亮皮肤下浑身肌肉隆起,脑袋更是失比例的庞大,嘴里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噫”啊“唷”的嚎叫,从旁边其他清醒的闲鬼的样子看来,这嚎叫对它们还有不小的影响。
“别看了!”手里攥着一条锁链的吕胜对她喊道,“快打!打破再打散!”
她立刻绕着这红色巨人行动起来,对准隆起之处就是一鞭,不消多大的力量,皮肤爆裂,怨气喷涌,未几就形成一片淡红色的雾气。有的差役手里还死死攥着锁链,人却已经受不了怨气的刺鼻,猛烈地咳嗽起来,更有远处看热闹的闲鬼,之前不知躲避,此刻甫一接触,立刻神智恍惚,像个僵尸一般摇晃起来。唐棣见状,为防事态扩大,只好一面打,一面快步飞到这些差役闲鬼的额头,左手一点,还其清明神智,再回身一鞭劈去。
如此往复,幸亏带头拉锁链的吕胜和另一位判官还算有力,唐棣行动也快,膨胀闲鬼的身躯已经不再巨大,正逐步向内坍缩。在唐棣看来,他像是个失意之人,脑袋埋进胸口,想要蜷缩成球。自己刚才如此攻击,大概已经把它残存的灵气都打走了,若是如此,还不知道要如何投胎去。
唉。
不等她的恻隐之心泛滥多久,伴随一声长啸,发灰的脑袋猛然立起,闲鬼猛然伸长,仿佛是最后的灵气和怨气只待冲破天灵盖冒出来,奔向最想去的地方。
“唐棣!!”吕胜大喊,仿佛已经已经禁制不住。唐棣跳上半空,右手握紧了铁鞭,左手五指伸开,控制住了那颗头颅不要乱动,接着便是狠命一击。她知道这样可以把这个闲鬼打得魂飞魄散,都不用投胎了。可它只一个,这里的其他闲鬼,少说也有上千。
魂飞魄散,没有来世。
来世和前生也许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眷恋?
唐棣和吕胜站在一边,众差役和另外那个判官在收拾现场。
“就是他。”吕胜说,还喘着气,“就这小子惹的事。”
“不是没说清楚谁的主张是对的吗?”唐棣道,“就算判官误判了、而它不该在地府等这么久,也不是谁说了就算的事。闹这么大,得由东岳判了。”
“呸!要不是这小子心里真有鬼,至于来这么快?”吕胜努努下巴,指向一旁被打坏的房子,“值班队长都给打晕了,这要不是真有问题,就是有更大的问题!”
“你是说,有人引诱了这个家伙?”唐棣的眼神望向正在拾捡闲鬼残片的差役,“地府里有人行不轨,是鬼魂,那也不是一般鬼了,放进来疏于管理是牛头马面的误判。是差役或者判官,那——”
“哼!这帮人!嘴上一套套的,结果做出来呢?”吕胜又啐了一口,“地府真和人间没啥区别!”
唐棣闻言默然,每当遇到这样的话题,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参与的能力,脸上总是挂着挡不住的落寞。吕胜不察,仰望着她道:“今日倒是你,还得是你啊,这么大劲儿,瞧给人家这打的。”
她转过头来笑道:“我今日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我的劲儿这么大,你的劲儿这么小。”
吕胜笑起来:“不笑我行不行?”他刚才真的差点要拉不住了,“这家伙劲儿真大,到底哪里来的这么严重的怨气?红色的,总不能是戾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