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便把谎话又说一遍。那弟子一边听她说一边不动神色地把她上下打量一遍,她一边说心里一边不住地想,出泰山她可是吃了药的,丝毫不怕被看出来——总不能一个人间普通修行者还有大妖的本事了吧?
这个弟子听完,请她站到一个位置上,“姑娘请回想欲问之事的蛛丝马迹,想不到也无妨,只管站好、心中不生杂念便是,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她点头,站好,努力什么都不想。而三个弟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伸出双掌开始运功,阵法最外圈的地砖开始转动,周围只闻嗡嗡声。
她遏制不住好奇,像个孩童般轻轻转动脑袋左右观察,就要开始了?竟然这样容易吗?眼见得外圈转得越来越快,甚至不断半途改变方向,好像是投胎通道一般运作,不知自己即将终于何处;而弟子们的脸色也随之变幻,从满意、轻松,到怀疑、忧虑,最后竟然恐惧起来——外圈愈转愈快,显然没有在他们认为应该停下的时候降低丝毫速度,甚至越转越快,带起呼呼大风。
众弟子惊异,刚才推动大阵的三个人见状立刻冲上来想要控制住,但连唐棣都看得出他们根本无从下手,眼前的情况恐怕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怎么办?这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他们学艺不精?她不住地想着,耳边听见刚才带她上来的弟子的喊声,回头一看有三男一女出现在台阶顶上。在场众人叫“师傅”、“师伯”和“师兄”、“师姐”的声音急匆匆地响起,她见那四人中居中的男子留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一对鹰目正以凌厉目光扫视全场,瞬间就掠过唐棣肩膀看见了下面转动不止的圆环和惊慌失措的弟子,立刻说了句什么,左右一高一矮两位男子立刻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而最左边那边身材颀长的女子则直奔唐棣而来。
我?
女子来到她身后,拔出长剑往空中一投,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的同时长剑笔直地落进她面前的沟槽。“别动,也别怕。”女子说,她点点头,想说自己本不害怕,与其所畏惧地上飞转的巨大铜环,不如说畏惧这异常可能是因己而起,导致元龟派怀疑自己——刚才的谎话已经那么大个洞了,谁知道往后会不会被盘问出更多的漏洞来?她曾想过万不得已甚至可以装病,就地一倒总可以拖延一阵吧?结果现在从女子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来看,真要装病恐怕也不容易。
她转过头去看眼前的大阵,内里奋力收敛一切法力和触角,假装自己是个空荡荡的容器,不像这些显然地位尊荣的弟子,至少装了一些汤水。
蓄须男子现在与另外两人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与刚才三个普通弟子所站的位置略有差距,大约隔了个两到三块地砖的样子,但基本方位不变。三人此时也都抛出了自己的法器,投在面前地上的沟槽中,再各出法力灌注其上。那蓄须男子持刀,另外两人中的高个子显然比为首的师兄更加风度翩翩,一把金锏看上去也比师兄的直刀厚重有力;而圆脸矮个子竟然使棍,她看见棍子竟然可以从中间一分为二,矮个子则掷了一个还用着另外一个,仿佛握在手中权作指挥的鞭子。
听得蓄须男子一声喊,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自己的双肩传来,她假装全无所知任其流过,眼前可以看见阵中三人一齐发力,向与铜环相反的方向牵拉,没想到铜环依然故我,甚至因为得到了外界的力量而转得更猛,与中间下一层的铜环擦出的层层火花。再使劲儿,火花就更大,周围的普通弟子开始发出压抑的惊呼,唐棣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难道自己——
“转!”蓄须男子喊道,她身后的女子不动,两名男子立刻答了一声“起”,然后三人同时把自己的兵器抽出,往内圈扔进去。兵器一落,蓄须男子一喊,三人一道用力,中间的铜环也转动了起来,因为方向与外圈正相反,霎时不但火花如沸水四溅,甚至还有道道五彩之光冒出,再半空中形成光束,不断聚集几乎形成了小巧的云朵。
她听见背后女子轻微的惊叹,自己心里也打鼓——久在地府,惯于通过颜色判断情况,五彩之光得是什么?照王普会说的,大奸大恶总不能和大善共存于一体吧?这要是她,她得是个什么?
看那三个男子,额上俱已生出汗珠,五彩光束业已变成一团不断膨胀变幻的彩色云雾,若说是野马,恐怕随时要脱缰去了。
“师兄——”
身后的喊声不及传出去,一个声音从北方飞来,速度极快不说,精准地停在五彩云雾上方。唐棣刚刚看清那是个须发灰白的老者,老者快速地捏了几个诀后便伸出双掌,虚空一压,那团五彩云雾便被压入了阵中的水晶球之中。水晶球里的那团东西先是被挤压变小,接着又猛然炸裂,发出耀眼光芒。
铜环缓缓停下,老者翻身而落,众弟子一齐鞠躬,繁杂称呼中,她知道了这便是掌门。
好像听王普说叫,叫什么君豪来着?当时还取笑这个名字不像个修行之人。
老者向众人点头,对那三个男弟子说让他们带众人到回去休息,而后向唐棣走来,“这位姑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唐棣老实行礼,“拜见掌门,在下唐棣,木隶棣。”
“唐姑娘。今日叫你受惊了。”老者捋着胡子笑道,“有时弟子学艺不精,也是有的。唐姑娘所问何事?”唐棣把谎话又说一遍,老者边听边想,中途问她生辰八字是否记得,她用养父母亦说不知搪塞,老者也就不再多问。话刚说完,蓄须男子回来了。他拜见自己的师傅之后,便看着唐棣,那目光在她看来有些不太友善,多少带着怀疑。掌门不看自己的弟子却问他道:“晓舟,据你看今日之事,是何缘故呢?”
蓄须男子低头弯腰,向老者拱手道:“徒儿以为,今日之事,一则是因为再传弟子学艺不精,二则是因为——”目光看向唐棣,“这位唐小姐,怕也是有些稀奇在身上。”
唐棣差点儿想捏紧拳头,又怕被对方发现更生怀疑,何况此时那女子还在自己身后——“马师兄!”女子低声道。
老者闻言不语,姓马的男子继续道:“唐小姐,按理我们元龟派,一项乐于助人,从不找求助之人要什么东西。但这次——”
“晓舟!”老者呵斥道,男子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拱手。
她抬头看了一眼老者那双眼睛,倒不是他弟子那样的老鹰,但更像,像……
“唐姑娘,若是寻常凡人,元龟也好,朱某也罢,从不索取,否则岂不成了牟利之事?但是你的情况与凡人不同,凡人也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怪事。听你说,你也不是一般凡俗,朱某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也算是我们互帮互助,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棣想起有一次站在高处,看见好几十个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往生者下了桥走进来,那时候心里想,这世上不得不下的台阶,到了地府都还有。
作者有话说:
{7}风铃。
第八章
“你——?”
江边山洞里,她一手握着自己的竹节鞭,背对着刚刚被斩杀的鱼怪,看着眼前的谢子城,不知道到底问什么好,难不成问这人为什么跟踪自己?
“叫你见怪了。我是好意,不是师傅让我来的。”谢子城握着长剑,拱了拱手。
她缓缓点头,一边打量对方,一边回忆当时答应了朱君豪之后,那四位弟子的表现。当时马晓舟面无表情,大概心里抱着以观后效的念头。高个子叫任宁与行二,矮个子叫周显元行三,末了行四是谢子城,似乎是朱君豪唯一的女弟子——唯独这个女弟子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柔和,其他人似乎都觉得是她的问题,眼神里多少带着怀疑。她也一样,知道别人怀疑自己,甚至也怀疑是自己的问题,所以一口答应,马上行动,只耽搁了一顿便饭的时间就来了。
朱君豪请她到江边来杀妖,说最近山下镇子里的渔民传说江边有个洞,洞里有妖怪,出来就兴风作浪,起初抢鱼吃,后来就抢人吃。渔民说这妖怪硕大,像个牛一样壮,抵抗不过,正请元龟派帮助。“然而今日之事一出,弟子们都需要休养,朱某则要修复大阵,能不能勉为其难请唐小姐——”
不不,不用勉为其难,她想,这个我熟。但好在吃一堑长一智,没有立刻表现自己的会,拿出面对东岳时偶尔一闪而过的犹豫,抬眼看了看朱君豪,说了一堆从往日回忆坑里刨出来的套话,什么“愿效犬马”什么“一定努力”,就不说自己一定能——在地府用不着这么油滑,她竟然从往生者身上学的——实际上不但能,等她到了洞口一看,估计打十个都行。
朱君豪没有把情况对她说全。渔民之所以不能处理,肯定有打不过的因素,但也有根本够不着的因素,这是个江边洞窟没错,但出口处为好一段尖利的礁石所阻挡,船不能过,人不能踩,唯一的出入是从水下游进去。她是借了一个小舢板,自己划过来的。进去一看,洞窟还蛮大的,足有两层楼高,左右宽阔,说有个三进也不差,里面还有巨石两块。被江水打湿的细沙上,有一排脚印。仔细一看仿佛人的双脚,中间却还有一道拖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