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巧得就像之前的一切付出都得偿所愿,甚至不真实起来。
夜里,镜儿爬山累了,已经睡熟,唐棣却还在赏月。苑以清没有骗她,今日此地月色极佳,方圆百里,一眼看去都笼罩在白纱一般的月光下。苑以清还给她送来些药品,她吃了竟觉好多,意识似乎也清明起来。现在依靠窗边,一时竟然想起,自己可以追溯的生命中,从长洲镇生下来似乎就非常喜欢望月。无论任何天气,只要晚上看得见,她就一定会靠着窗子倚着栏杆赏月,高兴也看,难过也看,气闷看了舒心,兴奋看了还镇静,简直万灵药一般。如今一边望月一边自思为何,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月亮总是给她一种熟悉感,如母如姐,但看着月亮她也不会真的联想到自己亲身的母亲和姐姐,月亮还是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自己又回到了凌霞阁。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去,又为什么当了判官、还是被碧霞带着去当判官的呢?自己如此,师姐现在又在哪里?
她能回忆起当初自己如何想要靠近师姐,就像此刻伸手向远在天际的月亮。自己和师姐有没有肩并肩赏过月?有没有在月光下一起做过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只要一起过。有没有?
不记得。想不起。每次想到这里,就感觉到一阵阵哀伤,不止是忘记,而是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伤感,每次想要这里然后因为哀伤而去想什么别的事、绕着绕着总会回到这里,月下煮茶,我与师姐煮过吗?月下赏花,我与师姐赏过吗?这缕缕流云,我和师姐曾——
我们曾一道共时空,甚至共呼吸,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忘记了,忘记就等于一种失去,我失去了。
那房间被一只野兽吃掉了。一口,全部吞噬,渣也不留。
一连数日,她就这样每夜一边赏月,一边忐忑不安地入睡。见镜儿得到凌霞阁众人的喜欢,自然为镜儿高兴,但情绪依然不断地掉入忧虑的漩涡中去——看着凌霞阁如今的众女子,她就开始希望师姐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就在那闭关的人群里,哪怕已经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只要还在,她就想要见到;想到这里就会怕见面,怕见到山崖石壁一般的现实,也不知道是因为那缺损坍塌的房间留下了不安的印象,还是骨子里因为太期待而害怕任何坏结果,总之害怕:如此往复,循环无尽,日日抓紧最后的时光陪镜儿、也与凌霞阁众人打着交道小心翼翼地互相了解,入夜就靠在窗边望着一样的月色。连着数日月亮也没什么变化,她只觉楼高了,更加高处不胜寒。
只有霓衣偶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可以安慰她。
这日,掌门和众长辈都出关了,直接下来。她已经模糊地想起仪式的种种,因此对于作为外人不能亲临的规矩并不感到遗憾。苑以清为此仔细解释、反复道歉,她只好说让镜儿能被收为门下弟子就足够,“那就请二位在此稍坐,一会儿师尊和众师叔自会出来见二位。”两人说好,便只在高处呆着。视线看不穿屋顶,却能听见礼乐钟鼓之声。她看向行礼的大殿,余光正好看见霓衣似乎松一口气、然后两人目光相接,那转瞬间,她看见霓衣脸上原有忧虑转而变成放松。
是啊,其实……也算是放下了重担。
“其实这样也好。”她喃喃道。
“哦?”霓衣走过来,“怎么说?”
“我——我怕我当着她们的面儿露馅。就不好了。毕竟仪式办完,苑以清就会立刻带她去闭关修行,咱们要再见到她,就要等下一次上山了,好不容易熬到此时,我生怕我会坏事。”
“你还好,”霓衣拍拍她的肩膀,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就算有什么不正常的,说出来也可以解释为你担心你激动你舍不得,我要是露出什么马脚,被人看出我不是凡人,恐怕就不好了。总之,别想了,这事儿已经过了,往下,你可以专心你自己的事了。”
自己的事……
两人在高楼上,远远地听见司仪在高声说话。她跟着那话语不断复习仪式的流程,先拜天地,再先师,再师尊。然后焚烧草茎,
“象征过去消失……”她喃喃地说。
接过鲜花,
“象征现在美好……”
洒水种树,
“象征未来茂盛……”
像是自己给自己催眠,她闭着眼似乎能看见当年师尊的样子。慈祥,温厚,有一张岁月痕迹都优雅美丽的脸——啊,想得起师傅,却想不起师姐,怎么都想不起师姐的脸。她记得师姐的声音、话语、举手投足,就是不记得师姐的样子。
她记得自己如何喜欢师姐的眼睛,却只记得喜欢,不记得喜欢的东西。
“唐棣……”
霓衣上来握着她的手,她睁开眼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哀伤,它想一堵墙一样,坚实,冰凉,我想推倒它砸开它,我却办不到。
她只是摇头。
“没事,没事,”霓衣拉着她的手,似乎是想要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却又没行动,“仪式完了,咱们就去见见她们,咱们慢慢地问……”
正在此时,仪式结束了,有一个弟子上来说大师姐已经带着小师妹走了,来告诉二位请二位放心,有空可以再来看看,“师傅师叔等在堂上等着二位,二位请。”两人便跟着下楼去。到得堂上,唐棣正忐忑于被认出、努力做出恭敬的样子,那正中坐着的掌门一脸惊讶,而右首坐着的一个身材粗壮的女子见了她,霎时怒目圆睁,从座位上跳起来,呵斥般大喊道:
“唐棣!竟然是你! 你果然没死!”
第三十三章
霓衣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但无法确定揣测的方向。比如,唐棣这一身本事、有时还能超水平发挥,这就不对。可就此去怀疑唐棣的地府判官身份显然是条死路,若非她能“公器私用”召唤亡魂,是绝难通过找到元龟派的内鬼寻得黎黛的下落的;不如去怀疑唐棣的来历,毕竟一个前世是凡人的修行者,再是有地府加持,恐怕也不该如此厉害。
她是这样猜测的,但她什么证据也没有,也没有验证的手段,更没有因好奇而生的负面情绪,而且坦白地说,无论唐棣过去是什么,有什么经历,她会陪着她直到全部的过去都揭开面纱。
这是因为好奇的探索,也是因为……
因为偏爱的执迷。
只对自己的话,她也不再否认,而且实话说,当情愫起于微末,这最初的状态她最享受——后来的过程她也享受过,只是不那么享受,因为结果的负面色彩影响了对过程的回忆——所以宁愿让这状态持续下去。不说,甘于沉默和对方的不知道,也许是在那意识朦胧的最初,所学会的是受人珍爱但来去不由自主、只能默默等待的被动,现在也只会如此。
看上去骄矜强势,实际上内心里……
她相信自己对唐棣别有来历的判断,从不认为唐棣是什么凡俗。即便唐棣受伤后对自己坦白了长洲镇的来历,她也不认为那就是最底层的真相。就是眼前这凌霞阁现任的掌门,一眼看去,也没有那天在森林里打斗时的唐棣厉害。那高大女子的一击,换成她自己,使出全力还要加上一些运气,才能堪堪躲开。唐棣却能从更远的地方赶过来,挡在她面前保护了她和镜儿。
就算这个掌门是唐棣在凌霞阁的同代人,也绝不会有此修为,那无极派的黑衣老头也不能。那看唐棣的外貌,如果是同代人,则唐棣到地府时也不过二十来岁,至今保持了年轻的容颜;若说掌门是她上代的,则掌门活得太长了,而且苑以清应该认识唐棣;苑以清不认识,则应该至少是同代。
同代人,唐棣年纪轻轻就到了地府去——且不论是不是死了——修为超出一般修行者的。
不,是超出了优秀的修行者。何况据其自述,在地府也没有学习或修炼多少。
来历甚奇。
她倒不认为唐棣骗她,就冲唐棣受伤之后突然醒来,就认出废墟是凌霞阁旧址这一点,唐棣就没有骗她。
唐棣没看见,她看见了,在唐棣晕倒那幢废楼里,有刻字,许许多多的刻字,落款都是凌霞阁,大概是题训一类。
她也没让唐棣看。想到当时唐棣着急惊慌继而恐惧震惊的眼神,她就不愿意告诉她,甚至不愿意让唐棣故地重游第二次,总是用“你走不动”和“咱们一起行动安全些”来搪塞敷衍,把唐棣骗走。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她就能从唐棣的眼睛里看见唐棣的哀伤,在思念回不去的往昔,而那往昔滚烫,看一眼都会受伤的。
但是还是会看,只要能看见。她很明白这种心情。
但唐棣还是和她们来了不是吗?带着□□和心灵的双重伤痛,疲倦恍惚。这一路来,她一开始觉得唐棣只是为了承诺一直坚持甚至一往无前,有上古之义,对镜儿的爱只是后来附带的、作为有牵挂的众生皆不能免的情感。后来知道了唐棣的故事,才明白情感的最核心是同病相怜。唐棣是不忍镜儿也成为受人欺凌的孤女,因为自己的往日不可追,所以想挽救镜儿的未来,自己是否与凌霞阁真的有关系是说不定的、只是一个附带的也许可能有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