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到霓衣身边时,已经没有时间去看清霓衣其实只是被山鼠用同样的手法围攻得极度烦躁——毕竟这样好洁的一个人如何忍耐一群老鼠的爪子?——因为不等她到,山鼠们已经被她的凶悍吓得四散奔逃,鸣金收兵了,而她还追了几步,犹似帮霓衣出气一般狠狠打飞了落在最后的好几群山鼠。眼见着敌人落荒而逃,她这才回头看霓衣,问是否有事。
霓衣固然说没事,脸上却一脸仓皇,身上的衣服不但有污渍,似乎还有些地方破了——被咬的?——她见了有些担心,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问,说出来怕不合适,不说又怎么让霓衣好受些?也许她应该上去拥抱霓衣,可霓衣会不会抗拒,因为觉得自己身上还没有清理干净所以把她推开?而且周围还是战场,伤兵还躺在原地,她的心莫名地咚咚直跳,千头万绪竟然一时不知所措,远远地还看见代洛走了过来,应该是找她的,灵素则在远处喊霓衣,她——
“你去吧,”霓衣说,“我也去做我的,我不要紧,你别担心,咱们晚点见。”
说罢霓衣转身离去,唐棣的思绪被这背影霎时砍断,巨大的空白和她一起留在原地,一切本该有的下文都无处追寻。
分开后,她去巡查遭遇战之后的情况,安顿伤兵,修复工事,甚至调整了局部的作战计划,还安抚人心、鼓舞士气——从凌晨繁忙至日暮,她都没再见到霓衣,只是和灵素相遇几次,见缝插针问了两句霓衣怎么样,灵素说霓衣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恶心,又有些疲乏罢了。她觉得霓衣大概是休养不足所以疲惫,于是盘算着把玉屑也给霓衣吃,只是碍于玉屑本来就由霓衣保管、打死不肯给别人,自己要么骗出玉屑来、要么说服霓衣,哪一个可行,还不知道,得想想,有空了仔细想想,不然……
千头万绪,等到她疲倦地在二人的帐篷外睡着——美其名曰天气好,实际上是预备随时应战——都没时间把这个线头再捡起继续想想。一觉醒来,是半夜。眼前还是篝火,星空,以及霓衣。
挨在她身边的清醒的霓衣,夜色里如常温柔的霓衣。
“你醒了?”霓衣轻声道。
她坐起来,“你没睡?”
“我一直睡。睡到了中午,吃了点东西,又继续睡。不知怎么就这样困。”
“那你是累了,继续去睡吧。”话说完,她又顿时觉得劝人去睡自己起来,实在不怎么有底气,一下子动作卡在原地。
霓衣听了,只是一笑,“老睡也难受。我也只是醒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天黑了,就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挨着你睡。”
闻言,她觉得自己的心莫名软了下去,碰到了什么,又鼓回来,如同浮在水面,载浮载沉无所依靠。而霓衣只是坐在那里,对着篝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山鼠真是疯了。”
短暂的沉默间,她以为霓衣要说被围攻的事,想说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又觉得自己哪里就知道霓衣怎么想了,嘴上张口结舌,心里线索飞转,都不知道抓哪一个——幸好霓衣继续道:“连我也不让了,倾巢而出,就像要把我吞了一样。”
她也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攻击欲,所以丝毫不怀疑,换做没有自我保护的手段和组织抵抗能力的弱小群妖,面对此等洪流,只有被啃个干净的份儿。可这里有霓衣啊,就算今日霓衣一时被恶心到了不及反抗,真要气急败坏起来,还能打不过?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还不得杀个血流成河?所以修为不高的山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甘冒这么大风险?往日只是打家劫舍以求生、已经如此上千年的族群,早该发现了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模式,是有了什么帮助相信自己可以更好,还是被逼无奈只能拼死一搏?
这就像危落复活朱厌。照吕胜之前说,危落是比较守规矩的大妖了,从来不惹事,偶尔还会配合地府的工作。结果呢,竟然选择屠杀凡人夺取三尸,犯下极重的罪行,即使被他们发现也坚决不肯束手就擒,就要反抗到底,要不是她超水平发挥重伤朱厌,危落也许宁死不屈,非要成功不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应对天劫?那山鼠是不是也一样?人也好,妖也罢,怎么都这样了?
还有自己,自己是不是……
她正放纵思绪、任由说话人沉默,霓衣却突然道,“很抱歉,把你牵连进来。”
她看着霓衣,霓衣看着她,话音消失,面面相觑。
这下看来,不正常的也许不止自己一个。
望着唐棣不知所措的脸,霓衣再一次觉得自己不该把唐棣牵扯进来。既不该一道回家,离开云州那儿她们就该去青牛江的;也不该纵容——对,就是纵容——唐棣如此身先士卒,这样唐棣就不会这样辛苦。
但她必须承认,没有唐棣,这几天肯定会过得无比艰难。是唐棣认识这些人的时间太短于是不觉,她与那些小妖们相处了数百年了,知道它们虽然随时“信口开河”但从来只是玩笑,从不会那样喘不上气、只顾摇手,好像让她不要看前面的种种,赶紧回去,她想细问,却只能听清“出了大事”四个字。
大事?要她马上回去的大事?
当时若非唐棣唤来群鹿,她肯定会直接飞回去,哪怕会影响自己的气息也再所不惜。不止因为那里是她的家,更是因为那里有大一群依附于她、只能依附于她的朋友。
谁知道会是这样!乌糟糟的众人诉苦,乱哄哄的无处安顿,就住在这里吗?平日里隔得远尚且为了而地盘打架,现在挤在一起必然更乱。受伤的,缺衣少食的,惊吓生病的,她得治疗,她得照顾衣食,还要安抚——光是围在她周围十丈的小妖已经够她忙了,按下两个葫芦浮起七八个瓢,抬眼望去是方圆百丈密密匝匝、数百小妖和上千件事!
她的着急是一把火,现在又被添了好几担的柴,烈焰焚心的,她简直想尖叫。急切中她甚至忘记还有丸子和一众一向自夸厨艺可以和丸子比的小妖,只想到了自己只有双拳,一切的一切自己横竖处理不完,麻烦缠绕,手脚束缚,拼命挣扎,随时窒息。
从没想过这么多张嘴要怎么办,也就更没有想过要带着这么多的“老弱”应付成群的山鼠又该怎么办,习惯了一个人和自由简单生活,没想过还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以往只有自己出去游方之后给自己找麻烦,独来独往顶天立地,哪会被麻烦堵到家门口?
幸亏有唐棣。在几乎被众妖的目光逼到下不去的礁石上、继而被呼唤的海浪围困在上面的时候,她不得不说出那些话,说自己一定保护它们、抵挡山鼠,这是她的意愿没错,可说出口的时候于她而言这只是逃跑,是想方设法疏解一点压力,心底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的承诺如何做得数?不知道怎么办如何能真的保护它们抵抗敌人?话音未落她自己都想把话语捂回嘴里,重新考虑重新说过——可唐棣把话接过去了,立刻从旁边较近的妖怪当中挑了几个熟悉的,跳下去就开始干活,没有回头看她,没有和她商量,好像知道她没时间更没余力一样。
她想叫住她,但顷刻就被其他求助的小妖拖走了。
在妖群之中,应付一个又一个浪头,她甚至没有一丝空闲去想“唐棣去哪里了”,只是偶尔听见身边有小妖在议论“唐姑娘要我这样那样”。终于有空时,她隔着乌泱泱的大小妖怪们,看见另外一边唐棣的身影,看见唐棣指挥若定,不紧不慢,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小妖们干练清醒,手脚麻利,看见那里是一道清晰的海浪,波纹向周围蔓延开来,渐渐地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末了,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医治而唐棣整理,是自己安抚而唐棣指挥,没有言语没有交流之中,她们分工得宜,唐棣在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替自己做完了许多自己做不好甚至没想到的事。
终于身边没有乱哄哄的求助时,她站在原地,遥望唐棣,看了好久好久。众妖以为她只是累了,不敢上来打扰。只有她自己的心感觉到满足的愉悦正在轻轻荡漾,几乎满溢而出。
这样多好,两个人一道生活,彼此之间有无言的默契,在俗务劳役上互相帮助,在心里……
在心里互相支持。
因为有前者的存在,所以有后者存在。因为前者坚定,所以后者生长。劳役上的搭把手成了心中的蔓藤生长的土壤,互相支持就是互相依赖,彼此是对方的树枝而自己是藤蔓,没有对方的高大自己如何攀援而上接近阳光?没有对方自己这株藤蔓甚至不会存在。
有了对方自己才接触到了阳光,接触到了阳光如同尝到了盐,再也无法忘记盐的滋味。
所以今夜一时忘情,坐在篝火边,想要紧挨着唐棣。
只是看着已经不够了,她想要挨着唐棣,越近越好,要不是已经醒了,她甚至想挨着唐棣睡去,像小兽靠着可以遮风挡雨的大石头。
真有趣,也真可叹,这一次竟然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想要放下自己的骄傲,来俯就对方。也许是上一次知道了一直骄傲也未必管用?又或者是这一次因为迷恋而心甘情愿?上一次的苦头她吃够了,并不后悔,虽然惋惜失去,可难道那不是该的?双方都骄傲,高抬着下巴,是对方先俯就,而她享受那种俯就,谁为她牺牲了自己的高傲就是把那部分高傲加在天秤上她的这一边,她就更有高傲的资本。然后呢?她其实并不介意对方的三心二意,她看得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所不能接受的是那种骄傲的失去——原来你只是为了把我作为值得炫耀的宝物捧在手里而纾尊降贵,而不是真的信奉我这尊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