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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96章
  “那是钓星。人间管她叫九头鸟,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名字。只有魔界的一部分人,才知道她的名字。”
  “钓、星?”
  “嗯。她是……上古就有的大妖,群鸟中的尊长。昨晚说的什么暮霜、泮林,还有昨天来的彤炜,都是她的小辈。她昨天——昨天应该不是来攻击我们的,不会是的。”
  霓衣眼神移开,从看着她的脸变成看着远方,看着山鼠和猿族扎营的方向——如今看去,恐怕已经退出二三十里之外了——她本不想跟随霓衣的视线,一时又觉得如果盯着看恐怕霓衣会尴尬会难过,毕竟,她已经逃开了她。
  不,一点都不要逼她,就像自己也不想被任何人逼迫。
  “你觉得她是来攻击山鼠的?”
  霓衣点点头,“我夜里想了想,想到彤炜那副样子,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如你我——不,就说我吧,我当时已经觉得相当痛苦,站都站不起来,何况彤炜?他毕竟是一只鸟。也许受了重伤,受伤的可能还不止他一个,个个回去向尊长哭诉,于是钓星就来了。”
  她想问霓衣“为什么当时你要说别射箭”,不及出口,霓衣便说:“我想……我想她不是故意的。”
  “嗯?”
  “她不是故意攻击我们的。她本意攻击那边,为子弟报仇,结果没想到那法器对她也有用,一掉下来,就被砍伤——不能砍她的,就是她再凶恶,再尖叫,九个头再要咬人,也不能砍她的,她的血有毒,你——”
  霓衣这时候才转过来看着她,她立刻与之对视,好像早已从霓衣的语气里读出对方的害怕和对支持的渴求,“你过来的路上,都看见了吗?”
  她点点头。
  “所以我让你们躲起来。我不知道是山鼠或猿族不知道这一点,还是它们被她的叫声吓疯了,伤了她,出血了,流毒难去——我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祛除钓星之血留下的毒。而且她……”
  霓衣突然沉默,低下头去,她甚至不敢做探询之态,只是等待。
  风吹过,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钓星不是随便现原形的鸟,也许夜里她那样,是气的。本来就生气,又被砍伤,也就失控了。她不是故意的,不是。”
  “也——”她刚想说点什么话来附和霓衣——说真的,她不关心钓星是否是故意的有意的刻意的——霓衣却笑起来,那笑声又苦涩又伤感:“现在,我估计她的血已经随着飞行滴满大半个逍遥谷南方,这片土地,可以说是全毁了。”
  她打量霓衣的脸,霓衣依旧看着远方。渐渐地苦涩消失,徒留怀念与感伤。
  感伤?你为何伤心呢?不要伤心,因为伤心……
  伤心是那么苦的感情,我不要你为此伤心。
  “我看你样子很累,”想起刚才是来说什么的了,“没有休息休息?”
  “我不治疗,谁治疗它们?云州早就不会出来行医了,这样的情况他也绝不会来。我只是,唉,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毕竟这么多人……”
  “所以,”她靠近了些,似乎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恳切,让霓衣答应——难道自己为她好还要她答应?打架的时候就没这样诚恳温柔了——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大家在这里人也多,地方又不好守,伤的伤病的病,营地也受损,个别地方我看受损还很严重,你可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带大家去吗?”
  霓衣抬眼看她,她立刻就从那对眼睛里看到了失去珍爱之物的哀伤,立时自悔失言,转而说起什么“家园虽然损毁但一定可以重建”之类的话,罔顾自己一无所知所以有班门弄斧之嫌。没想到霓衣听了,四顾看看,叹息道:“她倒有资格毁了这里。毁了这里就像毁了……”
  “霓衣……”
  霓衣摇摇头,叹口气正色道:“我们可以往北去,去找阿紫。”
  “阿紫?”
  “狐狸,老狐狸精。”霓衣道。
  想想也不稀奇,聚族而居的妖怪里她已经见过了猿猴、山鼠、还有遮天蔽日的飞鸟,现在去见狐狸,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她压根没想什么“老狐狸精”,也不想是往哪一个方向走——横竖霓衣知道——而是按照已有的默契分工去思考,怎么走、怎么打包、拖家带口的很麻烦要不要舍弃一些东西、伤者要不要请群鹿帮忙驮等等。
  完全没注意到霓衣在看着她。
  隔了这么久之后再见到钓星,她想过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害怕。按理她该害怕吗?如果她害怕她就跟其他的普通小妖没有区别了,她就不是她了,所以她为什么会害怕呢?她当然害怕钓星伤了无辜的小妖,但,当时也许更害怕的是钓星会受伤。因为她的叫声那样的尖利可怕,她的翅膀力量那样强大羽毛那样锋利,她的九个脑袋太过恐怖,她的一切都能把没见过她的生灵吓疯在初见的片刻,自己担心别人会误伤她。
  误伤她所以破坏了这一带的土地让大家都无家可归吗?
  误伤她所以腐蚀了自己的房子让自己的……
  毁了这里就像毁了自己,她有资格。
  想想有些可笑啊,自己害怕的是她被人伤害之后造成的伤害,于是自己替她辩解,当着唐棣——她也许不该辩解,当着别的小妖她忍住了,但是当着唐棣她竟然忍不住,难道当着唐棣为钓星辩解对自己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好处吗?都没有。但是她忍不住。
  不是你的错,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
  “哦?你还知道我了?”那时候你这样说,你笑着。
  在黑暗里追逐你,呼唤你,你不理我,那时你生气了吧?所以才听不见的。我想保护你,却鞭长莫及。我记得你不太喜欢彤炜的,为什么他受伤了你就急了?你不是已经不喜欢管这些事情了吗?
  还是我已经离开你太久了。
  “我不喜欢那小子。不,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我喜欢的,除了……”
  除了……
  除了。
  幸好没有谁好奇我为什么追你追得这么久、甚至在你飞上天空之后还跟着你飞,还能安然无恙。大概也没有谁看见,除了唐棣。只要唐棣不问,我也不会和她解释——怎么解释?说我能不被漫天纷飞的你的毒血伤害是因为我太熟悉了,知道跟在哪个位置哪个方向是最安全的。
  既熟悉你的血,也熟悉你。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跟着你在风中飞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靠近你,还是推开你。我以为我已经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不会再动摇了的,没想到还是会动摇。
  谁也不会觉得在空中追着九头鸟飞是什么美好的事,九个头,锋利的羽毛,黑色的血到处乱飞——只有我。
  默默无言我跟着你,用只有你我听得见的声音呼唤你,让你回去,受伤了就回去休息,这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闹得很乱,先回去养伤,不要管,只要别人不打你们,你就不要管,不要管,先回去,回去……
  我这样呢喃自语,你听见了吗?
  我记得我看见你回头了,那颗真正的头,那双真的眼睛。你看着我。
  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只是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我竟然看见了忧伤。啊,你不是从不伤心吗?即便在以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时刻你都不曾伤心,现在又何必伤心呢?
  难道是看见我让你伤心了?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才是要碎了。
  走吧,快走,回去休息,你都受伤了。
  然后你走了。像以往那样,你走了。
  而我在空中轻轻漂浮着,看你离去,看你的身影在浩瀚的夜空里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立在原地,做无声的、也无需让你知晓的只属于我的告别。
  说起来、甚至是一样一样地计算起来,加减乘除,最后的答案都是不得不舍弃,我抱不动,也忍耐不了。只是即便是不得不,我也依然舍不得。这多可笑啊。有时候我会想,我为什么要有心呢?假如我没有心,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存在,飘然下界,牵挂不断,什么都不会有。但我有了心,于是有了这一切的快乐与痛苦,于是遇见又告别了你,于是又遇见了唐棣。
  遇见她,是告别你吗?不,你们彼此无关。因为告别你我是不得不,而遇见她,我恐怕触不可及。
  我就这样站在那里望着你离开的方向哭泣。也许她会以为我在哭你,或者哭别的什么,其实,我只是哭我自己。
  第四十八章
  霓衣其实知道自己只是太累了,于是放纵自己沉溺这种情绪。毕竟她夜里治疗伤者逾百,损耗实在不少,连早该不痛了的当日雷击留下的旧患都像新伤一样火急火燎地发作起来。她也知道,要治疗这么多人,又要自己不至于旧伤复发影响以后的行动,就该好好休息,可是看看着周围的样子吧,休息?就是它们真的能忍着自己的伤痛放她去睡,她就会去吗?
  她不会,更不能,她做不到,宁愿疲劳地醒着,醒着即便眼睛都算了,至少不必费力抵抗心里的不安。